“所以为了世界和平,我们分手了呀。”章聿的声音软下去,两手不停地撕扯着一张纸巾,“……其实,上次的婚礼,我原本就猜测,小狄没准儿也会去,既然新娘是我们共同的朋友,那受邀参加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所以最初,我是期待他出现的,我想见见他。毕竟好几年没有联系,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见见他。我只有这个念头,随后会发生什么,会怎样,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我只需要他在我的面前,站个几分钟,哪怕几秒,让我看看他。我真的很期望。以至于只是假想万一他没有现身,我都觉得异常地失落——可结果呢……我果真见到了他,他还很好,很不错,没有什么变化……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应付,我做不了什么,也说不了什么,只能默默地重温一次——他看着挺好的,但他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她说得那么动情,然而我却近乎无耻地走神了,我只顾关注章聿的脸,回想这中间隔了多少年?到底多少年了?那个时候,二十岁出头的她像个刚刚被切开的橙子,散尽了鲜美的汁液和夸张的香,在深夜赶来告诉我,她被那个牵手的动作下了咒。二十岁出头的时候,“真爱至上”不是笑话而是神谕。它就应该被纯粹而有力的火光燃烧,反复出现夸张的画面,雨中相拥,雪中哭泣——都自然得很,都没有问题,谁也不会责备,哪怕奉献上生命,最后都能被理解。
但让我们谈一谈那些久远的古老的经典的童话,有哪个公主是三十岁的吗?三十岁不是公主家的马夫的妻子吗?不是森林里的巫婆吗?她们配谈爱吗?她们知道怎么谈爱吗?她们更擅长的不应该是麻木和诅咒吗?当神圣的光泽从天堂落到她们脸上,她们还能够表现出什么叫幸福吗?
章聿在我的梦里回到了那个童话般的夜晚。她穿一条水淋淋的裙子,将我的梦境整个儿化得波光粼粼。她站在门外,抱着我又叫又跳,和当初没有两样,而她随后坐在卫生间里垂着头任凭我用毛巾揉着脑袋,和当初也没有差别。但梦里的她突然捂着嘴朝我笑,眼睛里写满了揶揄,使我顺着转过头去——
“哦。”我在梦里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又对那个人说,“看看吹风机在哪儿。”
他在门外回答:“不在里面吗?”
“没呢。昨天你不是替我吹过头发吗,放哪儿了?”
“就放阁架上了呀。你再看看?”传来脚步声,他已经站在那里了,他就要探出脑袋了,我却在这时醒了过来。
手机在一旁的床头柜上唱着用以闹铃的歌。
“如曦,小米要走了,预备明天晚上开个欢送会。除了我们部门之外,小米之前一直在企划部,和他们很熟,所以一起叫上吧。正好积累了很久的公共娱乐金没有用。大家也确实需要好好放松一次了,省得再被我看到有人反穿着裤子就来上班这种事。”汪岚在我经过她的办公室时喊住我。
“她接受了?去印尼?三年?……和男友分开吗?那结婚怎么办?先搁着?不怕出问题?”我心里好像装着一个摇奖机,几百颗珠子想从一个出口挤出来。
“你可以明天晚上直接去问她。”汪岚看着我笑。
她让我语塞了,半天我才自问自答地点头:“也是,这年头工作不好找……”
“那这事交给你负责吧。定了场所和人数后告诉我一声。”
“好。反正我也刚想找机会喝几杯。”我举起两手压着汪岚的肩膀,“真的,我要好好喝几杯。不然迟早有一天,我会从窗户上纵身一跃的。”
“行,你经过八楼时,帮我转达一下让他们赶快把这个月的发票报销了,拖了好久呢。”汪岚开着玩笑,同时从我脸上摘走一根线头,“怎么了?心情又不好么?又跟你妈吵架了?”
“啊……你不提还好。我几乎都忘了。”
距离上次和辛德勒看电影仅仅过去了三天。这三天我尽一切可能让自己充分地忙碌起来,连带下属们被使唤得团团转,印度人看我的目光已经透着恒河般源远流长的恨意了,然而我必须让自己有效地分散一下精力,以至于开车等红灯时也忙不迭地背诵《百家姓》。
因为我不想,不愿意去回忆发生在电影院里的那个动作。我更不能去推敲和琢磨,我知道那对我来说犹如潘多拉之盒般,打开便是不能挽回的。所以只要有任何可以阻止大脑去联想的事物——《百家姓》背完我还有《千字文》,还有九九乘法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