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骅有句话倒是说对了,她看起来确实不大好,比起赵之恒未过世前,她下巴尖了、气色差了,人也清减了些。
她让他想起当年的四嫂傅琼仪,一言一行、举手投足,处处拘束、不自在,连在餐桌上吃顿饭都放不开,夜里独自躲在厨房啃面包,都还来得自在些。
豪门媳妇难为,重重压力,将一条花样年华的生命,逼上了绝路。
原是不想多言,也没打算理会他人的死活,不知怎地,话还是出了口:「抓紧机会搬回去,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不必掺和进来,这里不是人待的。」
「你呢?又是怎么让自己待得好好的?!」她一时冲动,问了句。
他一静,没回眸,只丢下一句:「这是一座无底深渊。」除非,她也想跌进来。
下场不是粉身碎骨,就是一再往下跌,深不见底,一旦陷入,再也爬不出去,冰冷、失温,永不见天日。
所以赵之恒死了,赵之航走了,正常人,熬不来。
回到房中,他放弃酒杯,直接旋开瓶盖,以瓶就口,烧灼酒气入喉,意识清醒了些。
他喝不醉。
真奇怪,不知是体质还是怎地,他从来都喝不醉。忘记谁说的,难得糊涂,糊涂难得,人生而在世,还是糊涂些好,日子挨着挨着,就到底了。
而他,却总是太清醒。人生唯一的一次——
他打住思绪,仰头再灌上一口。
就那么一次,从此,他再不让自己失控。每一分、每一秒,他总是清醒地,看着自己做的每一件事。
「她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怕你?」曾经,赵之航如此问他。
「任何干净纯洁的生物,都该怕我。」
赵之航闻言,只是捶了他肩头一记,不予置评。
他知道她不是故意的,那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连她都无法控制。
第一次见面,是在她与赵之恒的婚宴,他刚从上海忙完回来,正好赶上喝这杯喜酒,不过他想,或许没赶上会比较好,他从没见过,新娘可以瞬间面无血色,比死人还惨白。
之后每一回碰面,状况并没有更好。
太明显,只要有他在场,连表情、肢体,都僵硬得不知该怎么摆,谁都看得出来。
赵之恒聪明地选择了带新婚妻子搬出赵家大宅,减少碰面机会,也或许,傅琼仪的事,也适时给了他一些警醒。
然而岁月,尘封的只是历史,掩埋不了记忆,已经发生的,永远都会刻在骨子里。
如他,对赵姓深入骨血的恶与厌。
如她,对他深入骨血的痛与恨。
他闭上眼。酒精麻痹不了他的思绪,却能让他的身体短暂放松。
睁眼,闭眼。再一次,深深吐息,让自己进入无知无觉、无悲无喜、无梦的短暂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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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用赵之寒说,她也想搬回去,回到那间属于她与赵之恒的小宅院。它不大,没有赵家大宅的精致与华丽,只是一栋三层楼的独栋小屋,不太闹区,但有和善亲切的邻居,一楼是客厅、厨房、还有小小的庭院,她会在院前种些好照养的常绿植物;二楼是主卧、起居室,和一间客房;顶楼原本是佛堂及露台,被她拿来当贮藏室,有时也会在顶楼晒晒自己做的萝卜干……偶尔丈夫精神状况比较好时,他们会一起到附近的小公园散散步,虽然这种时候不太多……
可是她还是想念,想念以前的日子。
就算更多时候,是待医院比待在家里还长。但是她不怕,她从来都不怕照顾病人,医院她待得很习惯了,几乎大半生都在那里度过……
「我不喜欢这里。」江晚照对着丈夫的照片,喃喃抱怨。
如果不是因为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想让他在家中走完最后一程,身边有亲人相陪,他们也不会搬回来。
「其实,没关系的,你不想回去,就不要回去。」那时,他如是告诉她。
「不行。」总要面对的,她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人生最后的那几日,他对她说了好多、好多,那是两年夫妻生涯中,他从没对她说过的话。
一直以来,他们不似情侣,更似伴侣,与其说夫妻,倒不如说是亲人,没有一般情侣的热恋如火,而是两道寂寞而渴望陪伴的灵魂相遇了,于是依偎在一起取暖。
他没有对她说过任何一句情话,最接近的一句,是:「你现在有我,我会陪着你,当你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