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师万里的应天府,自然也被此等怪事震惊。应天府,古今艳都,纸醉金迷之城。秦淮河畔,烟柳迷蒙,繁花似锦,莺歌燕语,柔丝软竹,言笑晏晏。
秦淮河畔多得是妙人艳骨,单是日常的水粉便将流经的河水染成了胭脂色。而河上,精致古雅的画舫在荡漾水波上游走,像是体态婀娜、莲步姗姗的倩女。
临河而立的一座教坊里,一名娥眉半蹙的紫衣女子正翘着脚坐着,左手捏着赤玉耳环对着日光一照,耳环边沿放出一圈耀眼的光晕。右手则时刻挽着一方丝帕,说话时还不时挥一挥,像是花萼上绽开的粉莲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你说这耳环是你母亲给你的?”紫衣女子斜眼一瞥一旁拘束地站着的女孩,眼神淡漠,没有一丝表情。
玉殷点点头,脸上尽力装得镇定,藏在袖子下的手却紧张得直流汗。
“你叫啥名?”
“玉殷……秦玉殷。”她咬咬牙回道。
“你姓秦?你父亲呢?”紫衣女子狐疑地打量了女孩一眼,眼睛里像是藏着一把钩子,想要从女孩单薄的身子里钩出点什么来。
玉殷眼眶一红,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我没有父亲。”她低垂着眉眼,尽力将眼泪逼回去,眼前却已是朦胧一片,看不清紫衣女子的表情。
她连忙道:“我娘当年指秦淮河为姓,今日既是她嘱咐我来这儿的,这是我与它的缘分,便再指它为姓又如何?”一番话急匆匆地说完,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她闭眼,是去是留,该争的也争过了。
紫衣女子挑起她的下巴,玉殷看清了她的眉眼:远山眉,细长的丹凤眼,眼角上挑,眼底没有一丝笑意,目光像针般坚利。
许久,看她丹唇轻起,略带鼻音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若不是见你有点姿色,便是皇帝老子让你来的,我也不收。”
玉殷有些诧异,虽说一来便见她冷淡,但若真是娘亲的金兰之交,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哟,月娘,还皇帝老子呐,早些天都一命呜呼了!”一旁喝酒的花客调侃道。
“您这可有得说人家了。”月娘眸子一转,嘴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讽的笑,“若您到了那境地,说不定比他还狗急跳墙。”
月娘说着便收回目光,领着她往内头走,那花客连忙道:“就算如此,我也不至于头昏脑涨到乱信什么巫医服什么荒诞的仙丹啊。”
月娘只当没听见他的话,继续朝前婷婷袅袅地走,道:“我呢,是这玉宇琼楼的主儿,你唤我一声月姨便可。”她的右手放在腰间,依旧保持着那袅娜的莲花含苞状。
玉殷小心翼翼地碎步跟在她身后,穿过丹帐紫幔,檀烟袅袅中,有人的笑声,有琴的弹拨声,有莺语慢歌声。
最初的不安,犹如檀烟,升空后徐徐消散。
若说天下的美人荟萃于应天府,天下无人敢反驳。
六朝往事随流水,昔日王气如一朵盛开的牡丹,凋零后王气消散,艳骨犹在,浮艳地落在秦淮河上。
金陵才子从来以此为傲,手摇十二骨折扇,步入画舫,玉人含笑鼓琴,俯瞰十里荷花,便心旷神怡吟道:“天下之佳丽莫若我大明,大明之佳丽莫若金陵,金陵之佳丽莫若秦淮河畔。”
玉宇琼楼便是能代表秦淮佳丽的一所好去处。良家人把秦淮河称作烟花地,诗人才子却将此称作风月故里。
一丛花里挑择,自是有盛有枯,有丽有艳。风月里也亦然。比起邀月坊、群芳阁这种品次,玉宇琼楼的主儿月娘挑眉轻笑,伸出兰指轻点:“那些庸脂俗粉岂可与我们玉宇琼楼相比。”
听琴谈画,赏风吟月,品诗作词,红袖添香,这才是月娘的底气,也是众多政客才子慕名而来、流连忘返的原因。美色,不是揽客的主要原因,而没有它也万万不行。
这是人们口中的风月宝地。玉殷却打心里不喜欢这个地方。她并非看不起这些人的出身,毕竟大多人都是为世情所迫,她也如此,没有谁比谁高贵。她看不起的,是面前的曲意言欢,转头后的不屑鄙夷,像是脸谱转换。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里这么多人,可以做到在变脸中游刃有余。就为了多挣那一点银子,向自己鄙夷的人赔笑逢迎么?
想法如此,但寄人篱下,终归要保持沉默。这是唯一既可以划清界限又不会得罪他人的处事之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