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姨找你们。”沉香走上楼来,在转角处朝她们示意道。
☆、【第一章】秦淮一片月(3)
月娘挽着丝帕的手在身侧摇摆,手臂姿态像是被风吹得飘摇的柳条。她瞥了眼身后小心翼翼走着的三人,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步子都麻利点,耽误这么多功夫,我能多赚多少银子啊?”
“再说了,汤善才那么大把年纪了,还得眼巴巴地等你们仨?”
她嘴上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三人一眼不敢发。
玉殷已经习惯了月娘并不太好的脾气,把她日常的抱怨当做耳旁风。
步入六音坊,寒蝉声在树梢隐隐约约传来,悠长绵延交织在一起,如一张网铺天盖地笼来,让人感到压抑沉闷。忽而一声清越,如剪子划破锦帛,将网撕开一个大口子,顿觉双目清明,心情舒畅。
琵琶乐音如清泠泠的冷泉自山间石缝中流淌而下,如雨珠自一片荷叶跃动到另一片荷叶,如浮水上岸的天鹅抖擞羽毛落下的水珠。玉殷听得不由得痴了,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屏气凝神,生怕漏听几个音符。
月娘斜了她一眼,提声道:“还不快走,杵着干啥!”
沿着石径往前走,路旁摆放着诸多花盆,扶疏摇曳的枝影里,乐声如雨点在跳动,像影子若隐若现,一回头就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玉殷的耳朵敏感地捕捉着每一个振动,身体也好似化作一团轻烟在风中漂浮。
竹屋四周环植着丛丛凤尾竹,老人头上的银丝虽然稀疏得隐隐可见头皮,但依旧郑重地束成发冠。他的手中抱着一把曲颈琵琶,轻闭着眼,枯瘦的手指在弦上弹拨着,如痴如醉。直到玉殷她们走近,汤善才也没有丝毫惊动。出乎意料的是,方才还喋喋不休抱怨着浪费功夫的月娘,此刻也没多说一声,静立在原地等候。
汤善才的手急促有力地拨动最后几下,几个音如落地鼓点铿锵有力。
他慢慢抬眸望向她们,灰色的眸子散发出深邃的光辉。即便是十余年后,玉殷也依旧能回忆起这次会面的诸般细节。
苍老却沉稳的声音自他口中响起:“你们从这乐音里听出了什么?”
她们拘谨得谁也不敢先说话,直到月娘用眼神示意,芸娘第一个开口道:“是光明,像是清晓太阳升起,万丈光芒乍破未褪的夜色,阳光将厚重的云层刺穿。”
汤善才微微一笑,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但目光却看向了下一个人。
九儿发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虽是拘谨也只得开口,道:“奴家觉得,像是……像是出了金笼子的云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在树枝间跳来跳去。”说着还有些心虚地打量了眼汤善才的脸色,见他依旧慈眉善目,这才继续说下去。
汤善才显然也很满意这个回答。
“你呢?”月娘像是不耐烦地瞥了玉殷一眼,“有什么说什么,别扭扭捏捏的。”
“奴家觉得……像是蝉蜕了壳从漆黑的地下钻出来,又像是蛾子破开七缠八绕的茧,像是困在网中的鱼拼死扯破了网眼,又像是人在水下许久出水后大吸一口气。”
玉殷看见汤善才眉间一跳,原本平和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虽说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但眉头却微蹙。
玉殷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乱,一遍遍回想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得体的。
“你们说的都对的。”汤善才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这首曲子没有名字,甚至不算个完整的曲子,是老朽随心所欲弹奏的。境由心生,一个人有什么心境,就会听到什么东西。所以琵琶究竟在说什么,不同人有不同的解释。最极致的,莫过于以乐声感哀情,以无声动有声。”
玉殷不知是不是错觉,汤善才的眼神扫过她时,眼中出现很复杂的情绪。
“汤老先生说得是,”月娘浅笑道,“这三棵苗子,全靠先生教导了。”说罢屈膝行了一礼,姿态如弱柳扶风。
“随我来,挑一把趁手的琵琶。”汤善才抱着琵琶,脚步蹒跚地朝竹屋里走去。
竹屋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琵琶,琵琶面上刻着各式各样精美的花纹。
九儿激动地伸手抚摸着那些花纹,又禁不住伸出手指去轻轻拨弄。汤善才并未阻止,只是微笑地看着,时不时解说道:“这一面墙上挂着的都是曲颈琵琶,音色清灵柔美,很多人都喜欢它们弹出的小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