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药气弥漫,中人欲醉,我到时,隆科多正跪在康熙榻前领训,锡保简单的说了句让我在重帘之外单独等候,他自己就不知走去哪里,我略扫了几眼,两侧戌卫之人均是连我也没见过的生面孔,更加奇怪的是康熙身边的常用御医、近侍、太监等,此刻一个也无。约过了小半时辰,隆科多才磕头退出,见着我,请了个安,又帮我打起帘帏让我入内面圣。
我轻步走入,只见康熙一人倚在龙榻上,手里翻着一叠信笺,头也不抬的道:“来,替朕念信。”
我依言在贴着塌脚的一只锦凳坐了,接过康熙的一纸书信,看了看,踌躇一下。
康熙微合目仰靠着:“只念朕的话和太子的话。”
我陡然听到“太子”这个久违的、甚至已经会成为禁忌的称呼,心头不由突地一跳,一时口干,喉咙亦好似卡住,忙清了清嗓子,方照字念来:“朕帅军征战之时,军务在身,无暇他思。今胜负已定,葛尔丹逃遁,我军穷追不舍。当此之时,班师返归,一路欣悦,朕不由思念太子,何得释怀。今天气已热,将你所穿锦衣、纱衣、棉葛布袍(等)四件,褂子四件,一并捎来。无比拣选你穿过的,以便皇父想你是穿上。”
对于康熙在书信中的自称,我在念时只用“万岁”二字代替,瞧瞧看了老爷子的脸色,似无二话,又接着将而艾格的回信读出,却不用改称呼:“伏阅慈旨,得知皇父眷恋儿臣之心,不禁热泪涌流,难以自己。然皇父灭贼,欣喜而归,又降此谕,臣岂敢伤心。唯奉圣上仁旨,于心不忍,感激涕零。再,臣所着衣内,无棉葛布袍,故将浅黄色棉纱袍一件、灰色棉纱袍一件、青纱棉褂子二件、蓝纱棉褂子一件、浅白蓝色夹纱袍二件、浅黄色夹纱袍一件、青纱夹褂一件、蓝纱夹褂一件、葛布夹袍一件、谨寄送之。”
念完,康熙一声叹息,居然直起身来,亲自取回我手中信纸,我忙将他扶住:“皇上惜身。”说着,一眼瞥见他外衣里套穿着一件明显泛旧的浅黄色棉纱袍,说话便顿了一顿。“二十六年前,朕亲征葛尔丹,班师回朝,六月处于口外诺海朔地方穿着太子的衣服与前来迎接真的太子相见,彼此都是喜不自胜。”康熙缓缓道来,戛然而止,后面的话不言而喻。许是在病中的缘故,康熙脸上那种乏倦的、像是已看破的神态更添了股说不出的惆怅。
我眼前的康熙贵为天子,高高在上,但此时的他也是一个老人,一个高处不胜寒出不胜寒、有苦说不出的老人。
我想提咸安宫那人,康熙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冲我微微摇了摇头,我又将话咽了回去。
“今年三月朕庆寿之日,大学士王掞密书复储。事过数日,又有御史陶毅、陈嘉獣等十二人联名上书立储,朕不悦,掞切责之,并将其统统贬为额外章京,发配军前效力。你跟随朕这些年,一定深知朕的心思,你来说说,朕为何要这么做?”
康熙既有此问,我不说,必算欺君,若是说,则怎么说就怎么错,我此时隐约猜着康熙召我来的意思,虽知不妙,却也无可逃遁,细想了想,方道:“玉莹只知太子未废之前,眷宠未尝一日少减,声望未尝一日少堕,仪制亦未尝一日少损,之所以废而复立者,实非因被镇魇而痊可之故。”“不错。”康熙深深看了我一眼,“储君之位为正,诸子党争尤烈。朕一废太子未逾年而再立太子,即所以弹压诸子之党,去其觊觎之年;而苟明乎此,则太子再立再废之故,不难迎刃而解。何则?盖再立太子,不特不能解诸子之党,反而加深太子之党,主动被动,合为一体,图谋不轨,日甚一日。尚有党子诸党,觊觎之志,彼此勾心斗角,互相倾轧,无有已时。太子髫龄诵书,继承朕教,六岁就传,多属名师,同满汉文字,娴骑射;每从行幸,赓咏颇多。三十六年以前朕之于太子,教之诲之,且试之以政者再,结果如何?不有太子,无以阻阿哥之野心。然则不有朕,何以阻太子之野心?”
我哑然望着康熙,半晌才冒出一句话:“所以东宫虚位,诸臣以为不妥,屡有向皇上谏言早立太子,但皇上俱不置可否,甚至绝口不提此事,可是因为无论谁做‘太子’,谁必有‘太子之野心’?”
康熙眼中一亮:“说得好!你是朕认养的格格,却比朕所亲生的大多数儿女们还要通彻明理,这些年朕将你带在身边,一直在关注着你。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但是在你心里,利为何物?你十五岁第一次进宫参选秀女时,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同时向朕要你的指婚,朕没有允许,本想等上一两年再说,但至今已又过了一个十五年,你依然是未嫁之身——朕很想知道,你后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