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羁_作者:沧海月明(233)

2018-07-27 沧海月明 清穿

  既然现在已经不比当年,却还需要这般郑重的反复延请,等待着他的局势有多棘手,这个曾经亲历康熙末年众阿哥夺嫡风云的老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看着他愁成一张苦瓜脸,留恋的回顾身后书院和弟子,特别是当他看见满头白发的邬先生,那惊喜、了然,最后苦笑的神情,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也颇感同情:小说般精彩的人生以归隐林泉,教授子弟,著书传后世而终结,应该是他最向往的“善终”、人生的圆满。谁知还会重新跳入那深不可测的漩涡,耗尽心力还不知能否得个善终……

  “善终”这个不祥的词,让我无端联想起胤禛与我二人未知的结局,心里没来由“咯噔”一跳。

  方苞只要求回府稍做嘱咐,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就随我们离开,赶往南京了。在李卫的江苏巡抚府中,邬先生与方先生秉烛长谈了两天两夜。八月下旬,皇帝催着我们北上,终于该走了,临行前夜,李卫在秦淮河上为我们设宴饯行。

  虽然能说或不能说的话,都已经向邬先生说完,但短短相聚之后的离别还是让我心情黯然,明晃晃的灯烛照着他满头白发,眼前总是浮现起当年醒来看到的第一眼先生,除了双眸更添神采,那个清癯俊雅的中年书生哪里去了?隐忍一生,就这么熬白了头……

  回避目光望向秦淮河中,倒映的半轮明月在水中清冷摇晃,越发衬出两岸灯火辉煌,胭脂飘香,笑语欢声充盈于耳,丝竹声声不绝与闻……

  “好个六朝古都金粉地,十里秦淮繁华乡……”

  方苞望月沉思,邬先生微笑不语,李卫这段时间一向心思重重,窗外热闹越发显得舱内气氛凝重,我不得不强打精神,用筷子指指面前,笑道:“狗儿!桌上都是难得的应景时鲜,仅这一味……松江四鳃鲈,要多少银子?加上咱们这艘画舫,更别说在两岸什么楼里宴请随从亲兵侍卫,你今天可是赔了血本了!你府里穷得天天青菜豆腐,哪弄来这么多银子?别是收了守在你府外那些官儿的贿赂吧?”

  我们在江苏巡抚府里不多时日,四周各省都有官员或派家人、或亲自前来赶往趋奉,“当今”是个“六亲不认”的皇帝,能在他身边说上一句话,难比登天,但一旦生效,或许就有起死回生之功。这府里除了李卫,一下子集中了两个能在皇帝身边说话的人:一位皇帝身边的“主子”,一位马上又要回去参赞机枢政务的方先生,于是连江苏巡抚衙门后院里,仆妇出门买菜用的小门外都挤满了人。直到今夜,得知我们的饯行宴在此进行,周边各“花楼”、饭店和画舫也都已经被抢订一空。

  但我除了命人加以劝戒,并没有过分驱赶他们。

  雍正皇帝登基以来,查抄赶杀了近百官员,都是满门倾覆,其中又连累到的地方小官员不计其数,他们当年都是被康熙的宽纵政策放任惯了的,一朝变天,如同懵懂间被一个闷雷劈中,很多人还糊里糊涂,就已经身为阶下囚。我相信他们本人大多都是贪腐昏庸,罪有应得,但此时制度,株连连坐,他们的家人子嗣也平空受此连累。男子没有入罪的从此要四处沦落,这让我想到曹雪芹;女子更加悲惨,昔日侯门绣户女,当年或是金尊玉贵的夫人姨太太,或是深闺中的千金小姐,没为官奴后,都要牲畜一样被官府一一罗列于大庭广众,任人挑选购买,许多女子无法忍受这种耻辱,当场自尽,那些被作为官奴买走的,从此流落天涯,命运委尘……任何时候想起锦书,我胸中都充满了愤懑与哀伤。

  难得的是,邬先生、方先生,甚至李卫,对我的态度好象甚为理解,对这些人既不驱赶也不加置评,只好装做视而不见,眼下听我这么说,都转眼看李卫。

  “嗨!主子要这么问我就直说了!正为这个发愁呢!”李卫一捋袖子,立刻说开了:“主子难得出宫,又是到狗儿地界上来;方先生是天下文人归心,邬先生咱们的情分也不必讲,李卫我这大字不识几个的,心里最尊敬两位先生这样有学问的人,我是个穷官儿,天天青菜豆腐的招待,实在惭愧啊!眼看就要走了,怎么也该弄顿象样的吧!还有军爷侍卫们,辛苦南下一趟,我连一顿犒劳都没有,唉!为筹今儿这一晚上的银子,我把朝珠给当了!在这地方当官儿一场,总算也来这等场合吃上一回饭了!哈哈……主子回去千万别跟皇上说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