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东南方几里深的一处院落,是整个府邸里唯一还有灯光的地方。院门半掩,不许身后举着明亮灯火的人们无礼喧哗,独自牵着新儿的手上前。
进门是一整块寿山田黄石雕的百鸟朝凤屏,屏后假山怪石间,一道曲水回绕引着一条小径,走上一段,终于豁然开朗,水流汇入一片看不见边际的水域,池中莲叶田田,新荷初吐,它们不知人间兴衰,自顾随着时节花开花谢。水边没有做作严肃的殿房,都是高低有致的亭台水榭,一处轩窗洞开,正好能看见几个宫女太监木偶般侍立环绕着一位宫装妇人,沉默得一片死寂。
大概初次见到这样“死去”的王府、连空气中都弥漫了诡异,原本一心要来这里的新儿此时虽不愿露怯,只是紧紧抓着我的手,一步一挪。
终于找到那扇门,檐下,绘了夜宴行乐图的玻璃宫灯在晚风中摇晃,门内的那位妇人穿着异常隆重:明黄缎面绣龙凤纹样的礼服和顶镶东珠的朝冠,是皇后以下妃嫔每个人只拥有一套的礼服,出席每年那么一两次的祭祖祭天、万寿大典时才会穿上一次。
她手中捧着那杯茶冒出的热气腾腾,是这场景中唯一的活气,这位端着茶出神的贵妇人、和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仿佛一群没有生命的蜡像……还好有幽香传来,却是室内靠水一旁廊下摆满了的各色花卉,月季、牡丹、茶花、芍药,竞相吐蕊,开得姹紫嫣红。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宜太妃娘娘不惯寂寞吧,凌儿给您请安了,请您与我们一起回宫去住,闲时和太妃、太嫔们说说话、玩玩牌,不比在这里热闹?”
我开口打破寂静,新儿才松了一口气,湿漉漉的手心却还拉着我,一动也不敢动。宜太妃好象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打扰了,不耐烦转回头睨视我们一眼,让我看清了她的正面:那双狭长异魅的凤眼,和那双永远挂着嘲笑和倨傲的薄薄嘴唇,简直就是胤禟在我眼前的重生,哪里像一个五十几岁老妇人的容颜?
“哦?……要我回去,和那些没有儿子、无处可去的可怜人一起?”她低沉的笑着,如此刻薄的讥讽也优雅得无可挑剔。
“娘娘!”她一开口,新儿突然有了勇气,撒开我的手,跑过去跪在她面前:“九王爷叫我来服侍您!我叫新儿,九王爷是好人,他救了我的命!”
“呵……傻孩子……”宜太妃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用一只手上三根戴了“指甲”的长长尾指扫过新儿的脸:“瞧这张脸,瞧这双眼睛……”
眼风突然锐利的刺到我眼里:“……胤禟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就是那个凌儿?”
“宜太妃娘娘,那么多年了,您在宫里不是更住得惯吗?天色晚了,咱们这就走吧。”我真的开始觉得累了。
“是么?”她上上下下看了我两遍,那目光仿佛在表示,她能这样正眼看我,是我无上的荣幸。
“都说‘今上’身边那个凌儿,来历神秘,容貌气度脱俗,连这么个刻薄寡恩出了名的主儿,都对她拱若珍宝……”她就着手中的碧玉盏抿了一口茶,微微皱了皱眉:“既如此,你可过得惯宫里的日子?”
不用我来回答,她自己解答道:“一则,如今这位主儿不好伺候,身边的女人都怕他,大约还不敢在他眼前怎么着,二则……”
她又斜斜睨我一眼:“你一无子嗣,二无位份,也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威胁……若在我那时候,你这样人物,纵然美得跟画儿诗儿里出来的,在宫里,要待下去也难——一个没有儿子的女人,能风光多久?皇上身边的女人,哪个当年不是红颜乌鬓?一朝老去,终究不能上我皇族玉堞、入我爱新觉罗家谱……”
这种情形下,念念不忘,计较的还是这些?她对尊贵身份的偏执情结,也不比什么人更正常……我疲倦极了,向她笑道:
“你说的那些没有儿子、无处可去的可怜人,如今虽平平淡淡,也不见得比你更可怜啊。倒是有了儿子的妃嫔们,又怎样?十三爷的母亲敏贵太妃?八爷的母亲良太妃?十七爷的母亲、不知哪里招惹了你,让娘娘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的勤太妃?还有太后,哪怕她有一个儿子做了皇帝……还有……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