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上中天,洒了遍地银辉,那时懵懂的我,还在不满于浪费了大好良宵在四哥书房里,对宿命即将到来的安排一无所知。
起初,只是似有似无的叮咚声,听不真切,但侧耳细听时,渐渐有了旋律,我不由得好笑:这分明是女孩子在练习曲子,在我府里撷翠箢倒是常见的,但四哥?还是在四哥枯燥无味的书房?大新闻。
叫了十弟一起来听,没找到账册的破绽、正在低头沉吟的八哥也顺势走出来,我看见四哥皱眉看了看他的管家高福儿、和十三弟交换了一个略显意外的目光,便也趁机向八哥使个眼色,八哥会意,笑言不信四哥还会有这等风流雅事,要去看看,四哥不便拒绝,但,我和十弟何需他的批准?早就偷偷一笑,沿着回廊向书房深处走去。
原来书房西边有一个小小的后院,沿走廊转个弯儿,月色好得不需点灯,院中两棵古树,一弯清流,嶙峋假山,沐浴着清冷月华遍地银辉,宛若月宫琼瑶。
毫无准备的,就这样看到了她,那一刻,我竟然无法呼吸。
月光隐隐映过她的身体,肌肤中沁出轻纱般柔和的白色光芒,她似乎是透明的。将一把青丝放肆的散在身后,笨手笨脚拨着琴的样子叫人不禁怜惜的一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矛盾的结合,会有这样出奇的稚涩美丽……她是什么?惑人的鬼魅?堕凡的仙子?……或许,山中稚拙烂漫的精灵?
十三弟在身后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不满的回过神来,看见十弟呆呆的张着嘴——这不是我的幻觉,无论她是妖魅还是精灵,他们也都看到了。
这时,她轻轻唱起了一首有些奇怪的曲子,我从未听到过的旋律,取自《蒹葭》的词,原本被她拨得痒痒的心又为之一窒。
……这一切都太不对了,我简直无法忍受自己会有这样不受控制的情绪。
琴声断了,她这才吃惊的发现我们的存在,不安的扭着自己的手指。
八哥十弟他们已经缓过来,谈笑风生,我却依然无法言语。直到走下去,握住了她的手,手心沁凉柔软,一只指头的指甲断了,一切都是真实的——她不过是个女孩子而已。
她一直怔怔的看着我,一双眸子如幽幽两汪秋水,近看她抬起头来时,双目滢滢,似乎刚刚还哭过的。她向我请安,音色娇俏软糯,自称奴婢——她不但是真真切切的一个女孩子,而且,不过是一个四哥从扬州买回来的丫头,或许刚刚受了什么气,或者犯了思乡之情,在此排遣郁郁而已。
该走了。我并不在乎四哥回答了什么,也不在乎八哥对我唐突要人的小小不满,更不知道这一面从此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我心,此时唯一的念头:
我想要她。
秋凉了,我的撷翠箢里黄叶纷飞,丝竹盈耳,女孩子们楚腰纤纤,笑语婉转,八哥从廊下一边大步走来,一边呵呵笑道:“赏心乐事谁家院?九弟好消受啊。”
“八贝勒吉祥!”
顺手将桌上的物事“哗啦”扫落一地,吓得莺啼燕啭正请安的女孩子们立刻噤声,我指着她们冷笑一声:“消受个屁!没有一个会唱那首曲子的!居然一个也没听说过诗经蒹葭!”
“哎!”八哥将折扇一合,温言安慰女孩子们:“你们先去吧”,然后才似笑似嗔的问我:“九弟,你这是怎么了?说说也就罢了,一个丫头,值得惦记这么久?”
他不懂!他们都不懂!我也曾以为一觉醒来,就会忘记,可是每过去一天,我反而会想起更多:那双蕴意深深的眼眸,那只小小的手,那仰头看我的神情,那不卑不亢不迎不拒的态度,还有……还有她所有的一切!
“……那怎么可能是一个从人市上拣回来的丫头?八哥,你我府里,有的是扬州瘦马,五百两银子一个的身价,倒不如他们去人市上顺手拣的讨饭丫头?”
八哥坐下来,端起茶盏,望着水上浮起的茶叶出了一会儿神,才笑道:“要说这个,谁不嘀咕呢?四哥近年越瞧越有意思了,他的心思原本就细如发丝缜密,硬如铁板一块,呵呵,真要是捉摸不透起来,也是一个劲敌啊……但这个丫头,你回来第二天不就着人去查了吗?眼下你在南边的手段比我得用,你自己也看了,那就是四哥他们这次去南方后才带进府的丫头,无甚来历,我府上有人听他府上当差的小厮无意中说起,这丫头原来还是贱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