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微微一笑,轻声喝道:“子璋,你分心了。”连曜如梦初醒,赫然承认道:“确是。”江城子道:“兵家之事,志大而见机,多谋而见决,你身为主帅,如何能分心。”连曜从小以家国担待而自律,平生从未有半分松懈推脱,更是以冷静果决行事,此时一片儿女柔肠被江城子点破,不敢再答话。
江城子话锋一转,叹息道:“宝生这孩子,我见着她还是五岁的时候,她随父母一直借居在我的观里到十二岁,一晃四五年没有见了。她父母极其疼爱,所以她脾性有些憨纯,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宛转,你与她说话不要急躁,此时她父亲遭遇惨烈之事,你要缓缓劝慰,不可过分训导。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连曜本来想承受江城子的批判,没想到她一番细声细语的点拨,顿时心中通透清醒,想起刚才自己思虑处事确是大大的不妥,便恭恭敬敬抱拳作揖道:“承蒙前辈指点,子璋已经有了计较,确是不该在此时此刻分心。请前辈放心。”江城子会心点头:“好孩子,去吧。”
连曜转身走去医官的地窝子,却被躬身出来的医官一头轰然撞到,医官见了主帅,急道:“连大都督,我正要去寻你,那伤者刚刚已是弥留之际,那姑娘见到伤者话都没有说就晕了过去,我来不及通报,掐了人中喷了烈酒,姑娘倒是醒了过来,就是一句话都不说,眼神直直的盯着伤者,样子很瘆人。我只是个郎中,大都督,这姑娘,你看。”连曜只是应了声,医官领命离去。
连曜没有急着进去,立在地窝子口肃静了片刻,理了理思绪方弯身进入。
宝生盘腿跪坐在韩云谦铺盖旁边,颈部系绳半松,大氅滑落披散,露出里面的红莲色百合绣花袄子襦裙,身影于灯下一动不动,地窝子内只听得火苗哔啵噗嗤的幻灭,更承托的宝生脸色惨白如纸。
连曜不敢直视她,缓缓盘坐到了她身旁,两人静默无语。连曜仿佛自言自语般:“我讲个故事吧,你听着就好,不用答话,就当我说傻话。”声音低沉迷离,仿佛走进了浓雾。
“十岁前,我于一般的世家子弟并无异常,读书习字练武,也有很是淘气的。”连曜想起往事,如孩童般负气一笑,回到了无瑕时光。“那一年冬至的时候,我记得很是清楚,父亲早早回了府,说是要带我们吃些腊八粥以过冬。那粥是母亲亲自熬的,慢火炖了一个下午,下人正端了上桌,我领着弟妹做好,一伙人冲进连家老宅的致远厅,当着我们的面宣读了圣旨,要拘拿了我父亲,父亲不慌不忙,只对母亲说了一句,这粥炖的好,你领着孩子们吃吧。说完就凛凛然然被他们反手绑了,临出门前,他又说了一句,别怕,万事有我呢。”
连曜语气波澜不惊,仿佛说起一件不关己的事儿“之后我们也被下狱,却也没见得父亲,二十日之后,就近小年,那天特别冷,下了一夜的雪,怎么也下不停,怎么下也下不停,大早我们母子就被提着出了九门卫的大闸,押着赶去往城北,远远见到刑台上面绑了一人。”
“是我父亲,他见到了我,只是往日那边微微的笑,我知道他不想看见我哭,所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哭过,你知道我父亲是受什么刑而去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还算星期六吗?弱弱的问。
这章不好写,构思了好久,不知怎么下笔。原谅我吧。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宝生有了些回过神来,木然的侧身凝视着连曜,但眼仁儿空泛,装不进人。
连曜心中微痛,但仍目不斜视盯着炭火,继续沉沉暮暮道:“是凌迟,他做了什么事情要做凌迟处死。皇恩浩荡,惟念连家事世代蒙,连承宗有功,只是凌迟二十刀,以示惩戒,随后斩绝。母亲和我跪在雪地里只是哭,不敢抬头,押头就往上扯着我们的头发,我看见侩子手一刀一刀的下手,从脸上割到腿上,一条条的肉就摔在地上,血还没有涌出来,就并冻住了,流成一道一道的血凌子,碎在地上,最后一刀是斩绝,刀落头落,我就跪在正下面,鲜血喷溅而出,撞到我脸上,冲进眼睛里,我看见的都是红色的。这是我父亲的血,暖。”
连曜讲完轻轻的叹了口气,仿佛积压心中多年的苦痛终于找到了泄洪的出口,断断续续的流出,嘴角微咸,方知道眼泪无声流下,赶紧侧过脸去不动声色用手背檫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