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辆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马车里,坐着玄国的皇上与王爷,车轮缓缓地滚动在出城的道路上。
陆玄矶已经撑不了多少时日,其面色如灰,眉间黑气隐隐,双眼深陷,咳喘猛烈,浑身乏力,站立行走,皆需要人贴身搀扶。
斜靠车壁的陆玄矶服一件黑色披风,宽大的风帽将其侧脸遮挡无余,尽管如此,经得千锤百炼磨砺而成的帝王之气并未因此消散半分,仍是一个眼神就足以令人畏惧。
这是陆上燊第一次与陆玄矶相对而坐,也是两人之间第一次无须以君臣之礼相待,如同世间所有平凡的父子那般。他不再怨恨父亲当年在其母亲死后不久便将年岁尚小的他送出宫去,如许年世故,已然明白父亲当年苦衷。现在的陆上燊,只是一心想要帮助父亲完成经年夙愿的孝顺孩子。
十年过去了,陆上燊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白面公子,肤色较之十年前麦了些,眼睛深沉耐测。风霜无情,少年东去,俊毅的面庞,轮廓有如削就,寸须修剪齐整,整个人沉稳安静,似无波古井,一言不发,同样撩人心魄。
陆玄矶靠厢壁而寐,他实在没有多少力气,加之马车颠簸,久病之人更是无力消受。
时值初夏,日光虽盛,但天气依然有些凉意,陆上燊为陆玄矶提了一下身上滑落一半的丝被。若是以前,稍微有点动作,陆玄矶都能立刻警醒,可是现在,他却一点都感觉不到了。
从京城到那座山水如画的小镇,路途遥遥,快的话半月可达,但如今的陆玄矶,命如鸿毛,飘飘欲坠,这马车断断是快不得的,依照他们现在的走法,抵达小镇也是一月后了,而一路上还要不停地担心他的身子是否能抗得住长途奔劳,强撑的那口气会不会一觉睡下便散去无踪。
无人敢掉以轻心,徐则安更是衣不解带地日夜守着,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为陆玄矶续命之药,全部自宫中带出,尽是好药,其中不乏千金难求者。
众人都不敢奢望陆玄矶好转,只祈他能将那口气撑到夙愿终了之时。陆玄矶自己亦是如此所愿,此生他再别无所求,即便如今已经不太能记事,往往刚发生的事,转眼便忘,可他却始终记得那座小拱桥,和桥下芳名檀思的女子。
她说过,要在小桥上等他。她也说过,一定要去那里找她。他记了半生,怎会轻易遗忘?
路上整整行了一月,终于抵达陆玄矶念了几十年的小镇,而他已是日薄于西山之态了。
一别如许年的水乡小镇,一如初遇檀思那日,几无改变。
除了陆玄矶,其他人都是初次身临。
一来方知,小镇里的拱桥又岂是一座?众人原本还有些担心,毕竟依照陆玄矶如今状况,加之阔别数十年,不记行路实属常情,却不料,陆玄矶记得清清楚楚,并亲自为车夫指路,即使他硬挤出喉咙的话已难以成句,但他仍是用尽力气以简字而道,再配以手上动作,予其示意。
很快,车夫在陆玄矶一条路一条路的指引下,终于驶达拱桥。
陆玄矶浑不着力,已无法自主下车,为人子的陆上燊便将这个曾经身形健硕、如今却弱不胜衣的父亲背下车,扶着他一步步走上拱桥。
这些日子以来,陆玄矶从未笑过,而此时,他站在拱桥之上,俯视桥下清涓流水,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虹。
陆玄矶伸出一只手,指着桥下,对着扶在自己身侧的陆上燊艰难吃力地道:“为父……当年……桥下……遇上……你娘……檀思。”
陆上燊却不作声,泪水已将其双眸重重蒙上。
陆玄矶忽然回光返照,面上乌气如密云乍破,金轮拱出,晴阳正朗,“思儿,让你等……久了,我就来……陪你了。”
悠扬笛声响起,那位服白衣、吹玉笛的女子立于木船上,缓缓而来。
“我就……说了,你……穿……穿什么……都……好看。”陆玄矶缓缓闭上双眼,抬于半空的手倏地垂下。
陆上燊紧紧地抱着他,不致其软身倒地,抑制不住失去父亲的伤痛,悲喊一声:“爹。”
烟水依旧悠悠,涓涓而下,而桥下再无那个吹笛的女子。
陆玄矶走了,追寻他此生最爱的那个女子去了。
在小镇休息了一日,第二日一早,陆上燊便带着陆玄矶的遗体踏上回京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