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尚贤从箱底拿出一件墨绿色的旗袍,往镜子跟前又凑近了一步。这是上好的杭州丝绸,又是苏州老师傅的手艺,柔软、精致,是当年十七岁生日的时候,父亲送给她的。
这么些年了,自从离开苏州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舍得拿出来穿过,只是小心翼翼地搁置在箱子里头,将往事也一并尘封了起来。
镜子里头,她将旗袍对比在身前,左右照看,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记得这件旗袍,在灯光的打映下,是如西湖水一般的翡翠色泽。可是如今看来,竟有些乌泱泱的感觉,想来是因着这屋子太窄,也不够亮堂的关系吧?
裴尚贤轻轻抚触着旗袍上的如意扣,这样好的料子,难道箱底压压就坏掉了?她心中隐隐有些作痛,原是打算等静云去日本的时候给她的。早知如此,还不如早些年就将这件旗袍给静云呢,她的身姿与她一般纤弱,想来尺寸也是合身的。
裴尚贤随即换了一身玄色的旗袍,旗袍上面绣的是一朵并蒂莲,是静云第一次兼职拿了工资以后为她买的礼物。虽然料子粗糙了些,光泽也有些扎眼,可是仍不妨碍她喜欢的紧。
“七姑。”裴克文手上提了两龛礼盒,就站在饭厅处,轻笑着唤了一声。
裴尚贤趁着昏暗的光线,从袖中拿出手绢,悄悄掩了掩眼角,而后笑着迎了上去:“克文。”
这一声克文,隔了十八年之久,叫的却一点也不拗口。裴克文是她大哥裴理名的遗腹子,只比静云虚长了一岁。当初离开裴府的时候,他还尚在襁褓之中,没想着,一晃,就这么大了。
克文长得挺拔厮称,浓眉大眼,与裴理名倒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刻出来的。裴尚贤心下边想着,边暗暗蹉叹了一声。
“克文,你怎么突然来上海了。”裴尚贤边说,边给裴克文斟了一杯茶水,里头是陈年的旧茶,可是却是她能拿得出最好的茶叶了:“一路辛苦了,快喝口水吧。”
裴克文放下手头的龛盒,接过水来抿了一口,笑道:“谢谢七姑。我现在在南京的军部供职,如今是因着公差,来了上海。想着,听母亲说,您在这里,我便冒昧前来探视。”
“哦,军部……”裴尚贤喃喃自语了一句:“老爷子也同意你去南京做事么?”
裴克文苦笑了一声:“阿爹①老派作风,七姑不是不知道,况且父亲已经亡故,名下就我一个独苗,阿爹自然反对的厉害。我也是趁着全家祭祖的时候,才寻机逃了出来。这才有伸展拳脚的时候,不然只怕现下还在家里头关着呢。”
第31章 贤侄(二)
裴尚贤又怎会不知晓父亲裴应生是什么样的人呢?作为父亲曾经最疼爱的小女儿,却因着未婚先孕而被活生生地赶出了裴府,一个人孤苦伶仃漂泊在上海滩至今,这滋味,旁人又怎会知晓。
裴尚贤笑笑:“真是个有志向的孩子,大哥泉下有知,当也会觉得欣慰吧。”
姑侄两人又说了会闲话,过了一柱香的功夫,静云与裴鸿已是说说笑笑进了屋内。放眼望去,见克文浓眉大眼的模样,裴鸿一下就认出了他来,直上前,揽住克文肩膀道:“天呐!表哥!你是克文表哥吧!我是裴鸿,你的表弟。好好的,你怎么来了!”
裴鸿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地摇晃着克文,静云抿嘴笑说:“鸿弟,你怎么一上来就攀认亲戚,若是闹了笑话,咱们可不识得你哦。”
静云边笑,边朝着克文点头笑笑,是了,她也一眼就认出了克文来,这样的相貌堂堂,与大舅舅的相片看着别无二样,除了他,还能是谁?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裴静云。”
裴克文半屈着身伸出手来,与静云轻盈一握手:“你好,裴克文。”
裴尚贤掩嘴笑道:“克文,我这两个孩子,皮实的很,倒是叫你见笑了。”
克文转头笑道:“七姑,哪里的话。我虽然从没有见过表弟、表妹,可是方才一看到,就觉着心下亲切的很,这可不就是至亲么。”
静云低着头,瞧见克文杯中的茶水没了,忙又拿起茶壶,帮着斟了一杯:“表哥,喝水。”
克文腼腆笑着接过茶水:“其实,我早就想来上海找你们的,可是无奈,阿爹那个脾气,搁以往,我就是要出苏州地界他都同意。这不,只得隔了整整十八年,咱们才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