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_作者:宋昙(425)

2018-07-14 宋昙

  而他带着剑,去了介山,则是为了救她。为了将她带离险恶之地,他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以一敌众。

  徐三向来冷静自持,临危不乱,然而此时此刻,她只觉心烦意乱,浃背汗流。她掩口低咳了两下,眼睑低垂,又哑声问道:“然后呢?”

  梅岭咬牙应道:“韩郎君本打算偷摸进山,可谁知却被金人发觉,那些贼人,用鸟铳打了韩郎君,至于是否打中、伤势如何,却是无人知晓。当日金人曾放火烧山,火光冲天,将山涧积冰都一并消融了。韩郎君跌入山涧,不知被冲到了何处,中贵人一直在派人搜寻,可至今仍是下落不明。”

  难怪。难怪今日在回城之时,周文棠不愿让她多问。

  徐三深深吸了口气,额前已然满是薄汗。她紧紧攥拳,努力说服自己,时至今日,急也无用,只能等待消息,等着他平安归来。

  她在心底反复劝说、安慰着自己,片刻之后,总算是姑且平静了许多。她眉头紧皱,手捧茶盏,轻轻抿了口那翠绿色的茶汤,接着便让梅岭起来,不必再在地上跪着说话。

  梅岭应声而起,可她的手,却竟有些颤抖。

  徐三见状,心上一沉,不由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来。她薄唇紧抿,半晌过后,缓缓说道:“梅岭,你方才所言,不是在欺我、瞒我、哄我罢?韩元琨,当真是下落不明?”

  梅岭一惊,立时答道:“奴断然不敢有所欺瞒。三娘子若是不信,隔日问过中贵人,便可知是虚是实。”

  徐三眉头一皱,仍是心上难安。遽然之间,她缓缓抬眼,又轻声问道:“崔钿崔知州,如今何在?”

  梅岭手捧巾帕,垂眸半晌,头也不抬,只轻轻说道:“娘子,天色已迟,梳洗妥了,便早早歇下罢。其余诸事,明日再叙,或也不迟。你累成这样,奴怕你伤了身子。”

  徐三见她如此,唇越抿越紧,许久之后,苦笑道:“直说无妨。我受的住。”

  梅岭满面难色,犹疑半晌,方才断断续续地道:“那夜……金人屠城……崔知州,为了护住几个百姓,以一己之身,堵住鸟铳的枪口,取义成仁……捐身殉国了。”

  徐三遽然之间,只觉天晕地旋,耳边所闻,也跟着忽远忽近,恍若梦幻。恍惚之间,她听见梅岭又说,崔钿之死,已然上报朝廷,只是官家顾念着崔钿之母崔博年老体衰,眼下又在病中,恐怕承受不起丧女之痛,便一直按而不发,只命人替崔钿在燕乐城中立下了衣冠冢。

  之所以是衣冠冢,哪怕梅岭不细说,徐三心中也已然明悟。崔钿那日来城中,是为了处理官务,顺带着给她带些药材汤羹,为了行事方便,她身上定然穿的是绛紫官袍。

  城破之后,金军大肆屠戮,见着一个穿大宋官袍的,那这人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如何能将她好生放过?如今崔钿尸骨无觅,临死之前,也不知受了多少折辱。梅岭隐去不提,也算是为了徐三着想,唯恐她听了难受。

  当年晁缃撞柱而亡,徐三为他亲手立下墓碑,却都只是红了眼眶,强忍着不曾落泪。然而今时今夜,她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徐挽澜满面是泪,只觉得身上发虚,半分力气也无。她颓然地摆了摆手,让梅岭出去歇息,接着便孑然一身,独坐帐中,怆然泪下。烛火悠悠,将她的影子投至帐上,似乎也将她的哀痛与孤绝一并拉长,天地苍茫,空余寂寥。

  徐三忽地忆了起来,崇宁八年六月初五,长塘湖畔,钓月楼上,她望见一只花船愈行愈近,有一人踉跄而下,钗横鬓乱,旁人皆道那人醉了,醉得糊涂,可她却知道,那人比谁都清醒。

  长夜漫漫,崔钿的音容笑貌、种种往事,竟都跟着愈加清晰,恍如昨日。

  她说她留在北地为官,是为了奶冰、西瓜和胡饼,可徐三却知道,她是厌弃京都府的做派,只想逃得愈远愈好。

  她说自己做官是受人逼迫,一门心思,只想吃喝玩乐,可又有谁能料到,这样一个浪荡纨绔、闲散子弟,有朝一日,却也会为了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主动堵上枪口,舍身而取义,将自己的性命交待出去。

  当年在燕乐之时,崔钿还曾笑言,有人给她算过,她能活八十多岁,如今再看,实是妄语。

  徐三越是回想,便越是悔不当初,只恨自己在京中之时,未曾和崔钿多多通信几回。来了北地之后,也该和她再多说些话儿的,再多说一些,哪怕只有三两句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