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及此处,她沉沉一叹,道:“前路茫茫,若有人陪着你走,这日子,便也没那么难熬了。”
他?他是何人?
徐三睫羽轻颤,心上竟不由自主,缓缓浮现出一人身影。她连忙眨了两下眼,断了心中绮念,接着抬起头来,先瞥了一眼曹姑身后的山水屏风,这才看向曹姑,又低低问道:
“真人方才说,我若是‘退’,必将不得善终。既是不得善终,多半是为人所杀。我想问真人,日后杀我之人,姓甚名谁,如今何在?”
曹姑闻言,眉头紧皱,半晌过后,却是略为古怪地笑了,缓缓说道:“杀你之人,如今不过是个孩童,与你差了整整二十岁。他乃是金人,亦是上京人,本姓裴满,后来你率军攻入上京,裴满一氏,为表归顺之心,将姓氏改成了单字‘裴’。这小儿便也改了名,如今唤作裴秀。他的爹娘,在城破当日,自杀殉国,他上无怙恃,只得寄人篱下,在叔父府上暂住。”
那老妇言及此处,咯咯笑了起来,眯眼看向徐三,道:“你若要杀他,如今正是好时候,他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手无缚鸡之力,只是徐总督,向来菩萨心肠,内仁外义,从前又是当讼师的,最懂律法不过。你便是知道,日后会丧于这小儿之手,可你,当真会杀了他吗?”
妇人抚掌,拍案大笑,笑着笑着,忽而满眼是泪。徐三目光阴沉,紧盯着她,缓缓说道:“你方才说我,乃是‘逆天而为’,所以才招致祸患,连累亲眷。那第九问,我就问你,我心中所愿,穷此一生,可否达成?”
静室之中,忽有檀香味道,逐渐散开,愈发浓重。曹姑耷拉着眼皮,似是疲惫至极,只叹了口气,无力说道:“你啊,这又是何必?这世道如何,与你有甚么干系?”
“你瞧瞧你自己,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是众叛亲离,孑然无依了。你若不趟这浑水,不执迷于仕途,他们都不会走,他们都不会死。我可以告诉你,你心中所愿,终会达成,但只怕最后,之于你而言,得不偿失矣。徐挽澜,徐三娘,你真不后悔吗?”
徐三沉默良久,蔑然一笑。她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凝视着面前妇人,忽地站起了身。她负手于后,徐徐迈步,口中则含笑说道:“最后这一问,我想问问真人,今日寻我前来,是你真想见我,还是有人逼着你,非让你见我不可?”
她话音落罢,目光阴冷,骤然抬手,拔剑出鞘。周文棠那寒铁长剑,虽被潘亥有意折断,但余下部分,却也足够锐利。徐三一挥断剑,顷刻之间,那山水屏风,立时便是山断水碎。
屏风之后,花窗大开,狂风卷着乱琼碎玉,不住地朝着静室中来扑。徐三见那屏风后空无一人,薄唇紧抿,怒火中烧,忙又绕过屏风,细细察看。
她抬眼一扫,只见窗棂之下,正摆着一尊巴掌大的小金佛像。那佛像,恰是欢喜佛,一男一女,即明王与明妃,正在行欢喜之事。
明王立于风雪之中,喜眉笑眼,虽十分俊俏,却毫无庄严之态,手中净瓶,插的并非柳枝,而是一把尖刀。至于那明妃,则是眉眼纠结,似乎苦不堪言,虽是行人间乐事,却仿佛在遭罪受刑。她身边还绕着一条吐信长蛇,紧紧将她挟住,也将她的羞处一并遮住。
徐三瞥了那欢喜佛两眼,抬起断剑,便将那小金佛扫落于积雪之中。她缓缓回身,望向那案边老妇,却见她不言不语,双目紧闭,好似是睡了过去。
徐三收剑入鞘,踏雪而去。她回了前厅,抬眼一望,便见蒋平钏正在手持毫笔,誊抄道经。徐三沉着脸,轻声屏退下人,接着便缓步上前,坐到了蒋氏对面。
徐三垂眸,冷笑着道:“古人有言,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蒋尚书,今日这攻心之计,使得不错,徐某人甘拜下风。”
蒋氏闻言,却是笑了。她不急不忙,轻轻搁笔,平声说道:“倒是让我料准了。我知那妇人唤你过来,必是别有用心。我只想瞧瞧,她能使何计,你又会如何破计。如今看来,你明知是计,还是中了计。”
徐三皱眉看她。
蒋尚书望着那誊抄好的道经,稍稍一顿,这才轻轻说道:“你不必这般看我,我并无害你之心。三娘,你初次主持科举之时,四月初一,殿试当日,家母曾去见过你,对你有所交待,我想,你应该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