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我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沉默了,然后认真开车。
事情办得并不顺利。车子停在吉村舅舅家的巷口,我下了车,是舅妈先看到我。她仍在若无其事地打牌,一抬眼看到我,马上尖叫起来:“你这死孩子,死哪里去了?你还知道回来啊?”再看到我身后从车上下来的男人,她马上沉默了。
我不由自主地拉住了爸爸的手,跟着他往前走去。舅舅躺在穿堂的一张躺椅上,正在唉声叹气,一听到我回来了,马上直起身子,但看到爸爸,也像舅妈一样,沉默了。先是沉默,然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肃杀升腾。
原来爸爸当初并未和妈妈正式办理结婚手续。妈妈怀我的时候,不足二十岁,却执意要生下我,我长到三岁,他又离开,我是作为私生子的身份来到这世间的。妈妈去世,舅舅成为我的监护人,现在,他要带走我,有很多烦琐的手续,并且,要经过舅舅的同意。
三人坐在八仙桌前谈判,而我始终不离爸爸左右。舅妈开门见山:“要带走她可以,叶青青的房子,得留给我们。”
舅舅也没有发表反对的意见,只是沉默地等待他的回答。我心里是不肯的,我希望梧桐巷的房子一直空着,那里的空气里,有妈妈的笑声,尘埃里,有她吟诗时曼妙的气味,而那些气味和声音,只为我保留。
而他也犹豫了一下:“我想,青青是想留给孩子的。”他只是稍微一犹豫,舅妈马上尖锐地喊起来:“这房子留给她哥哥怎么了?这是你们欠他的。要不是她当年那么自私无情,他能成现在这个样子吗?他会被人追债砍掉一根指头吗?你现在开着好车,看来过得不错,还在乎那么一套旧房子?”
错综的谜题,舅舅的断指,上一代的恩怨,在舅妈如铅笔刀一样薄薄的嘴唇里怨怼地揭开谜底。
当年只有十九岁的叶青青,她为参加一家工厂的招工,去照相馆照一组证件照,认识了我年轻的父亲,两人迅速坠入爱河。而后,双双回到吉村,想结婚,并期待父母的祝福和认同。外祖母像大多数母亲一样,觉得世间再好的男子都配不上自己绮年玉貌的女儿,反对原因有点来路不明,不过也无外乎我的父亲一穷二白。在二十岁姑娘的眼里,爱情是天大的事。妈妈和外祖母赌气,就与苏岩一起,在梧桐巷开了一家店,先卖小家电,后卖摩托车。可能天时地利与人和都聚集在小店里,他们很快赚了钱,我也急不可待地赶来了,年轻的小夫妻俩在小城里热闹喧嚣地生活着。就在那一年,一直游手好闲的舅舅因为欠下赌债,被人追杀,外祖母和舅妈齐齐来恳求妈妈救舅舅一次,借钱给他摆平那群人。妈妈的绝情让众人心寒,尽管她的拒绝,是看似冷酷之下的一种清醒,她说:“帮他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结果都是太纵容他的缘故。男人要有担当,要为自己惹下的祸负责。”妈妈果真没有借钱给他。在唯一的儿子被人砍断手指后,外祖母脑溢血突发撒手西去。妈妈连参加葬礼的资格也没有,她被手缠纱布的舅舅挡在门外,怒斥为“白眼狼”,然后,那道黑漆木门,向她永远地关闭了。从此结了怨,老死不相往来。这些让人不堪回首的过往,是爸爸在晚上住酒店的时候,向我描述的。
而事实证明,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妈妈的拒绝,虽然略显无情,却是有益的。舅舅从此决心戒赌,从一个混世魔王,变成一个普通的居家男子,老实地守着一份小小的生意,清贫度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或许他在之后漫长的日子里,已渐渐原谅了自己的妹妹,而现在,他依然会像一个世俗底层的平常人家一样,觊觎一份遗产。
爸爸在舅妈一串机关枪一般突突突的发泄之后,妥协了。他富足的境遇,当然不会在乎一套房子,犹豫的初衷,也只是想留给我一个念想罢了。
“好吧!就这样吧!”这个普通的下午,我跟在爸爸身后,看着他和舅舅签一份文件,然后,又同舅舅一起,到学校与学校的领导交涉,到户籍科给工作人员赔笑,为我办理各种琐碎的手续。原来一个人的存在,需要这么多繁杂琐碎的文件来证明,而一个人的离开,也并不是一走了之那么简单。未尽事宜,只好留到第二天再办,因此必须在小城再逗留几日。爸爸带我住在这里最高档的酒店里。
洗完澡,在酒店里的餐厅吃过饭,已是暮色四合。小城寂寂,连些许的霓虹灯影也驱除不了骨子里的那份冷清,只因,再没有曾经与爱人相守的那份爱之繁华吧!他在暮色中点燃一根烟,这是我从见到他那一刻起,第一次见他抽烟,小小的红点在他脸前一闪一闪,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说:“茆茆,妈妈葬在哪里?带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