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点错吗?那点错是改了就好吗?你原谅他,我绝不。你如果敢和梁军在一起,我肯定从这里跳下去。”她指着三层高的楼,恶狠狠地说。
什么样的仇恨,让亲生女儿对亲生父亲如此厌恶?直至很久很久的后来,洛秋告诉了我一些事,我才懂得当时她为何如此仇愤……
“洛秋,你听妈妈说,我真的好累。”“我不听,不听。苏茆茆,你说句话啊!你傻了吗?她要和那个男人复婚,就等于把爸爸的家业拱手送给那个男人败光,你倒是说句话啊!告诉她,你不同意。”
我木然地站在那里,洛秋红了眼,再一次抓住我:“茆茆,你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你才是爸爸真正的继承人,告诉这个傻女人,你不同意。”
屋子里忽然静下来,我有些恍惚。记得半年前,我们还在这里一起吃离别的晚餐,酱香鸡翅、菊花豆腐煲……那滋味我现在还记得。记得更久之前,爸爸晚归的深夜,云姨深情地在灯下等他;记得更久之前,爸爸载着我,嚣张又奢侈地购物,在灯光璀璨的酒店吃“带刺的温柔”,恍如昨日。而以后,这里会多一个陌生气味的男人,一个曾经劣迹斑斑的男人。我能阻止吗?一个孱弱的女人做出的决定,其实是无法阻挡的。
我苦笑一下,发现我其实在很久之前,就对这个华丽的空壳,对这座漂亮的钢筋水泥盒子,失去了归家的企盼。什么时候?是那个被痛苦如车马过桥从我心头狠狠碾过的夜晚,是那个失去了爸爸的夜晚。她们都在等待我的回答。我没有与她们的目光对视,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不管。”然后,兀自上了楼,在一切如昔的盥洗室,捧一把冷水洗脸。楼下传来更加激烈的吵骂声、哭声,甚至是杯盘摔碎的清脆声响,和窗外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混成一曲诡异的交响。我拉开被子,闷头大睡。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买票,返回了学校。而我知道,那个家,我是真的不会再回去了。
2
洛秋当然没有跳楼。因为不久后,我分别收到了她和云姨给我发来的短信,洛秋说:“你这个傻瓜。”云姨说:“茆茆,你要理解我。”
宿舍楼下的花坛里,开出了早春第一朵迎春花,花朵开得漂亮。阳光打在脸上,那些芳菲早醒的心,在春天里也悄悄萌动。
午夜后的宿舍卧谈会上,女生们的话题越来越火辣大胆,谁的乳房是隆的、鼻子是假的,谁和男友去开房了,谁怀孕了悄悄去医院做流产了,谁又被男友踹了。那些话题,在黑暗的空气中,仿佛长了脚的蚁虫,黑压压密麻麻的,浩浩荡荡地钻入毛孔,无孔不入。
我拉起被子,捂上了耳朵。我害怕听到那些,无论她们的话题怎样大胆火辣,也只是单纯少女对男女之事的天真好奇,而我,过早地失去好奇的资格。天真、纯洁,都在那个夜晚,齐齐打碎。
于是我用更多的时间泡在图书馆和晚自习里,有时合上书本,偌大的教学楼空无一人,只剩下我落寞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响起。我就是在那样一个夜晚,碰到那个女生。很漂亮的女生,穿一件时髦的红色毛衣,肤色白皙,从我身边擦过,不小心撞到我,柔声说了句:“对不起!”我笑了笑,看到那清亮的眼神一闪而过,有一丝莫名的忧伤遗失在空气中。她朝着另一个楼梯跑去。
几分钟后,我刚刚走出教学大楼,一个闷重的声音忽然在离我脚边不到五米的地方轰然炸开,刚才还鲜活明亮的少女,如俯冲而下的燕子,在夜空中留下一道虚无的弧线,徒留破碎的肉身。我看到一半紧贴地面的侧脸,大摊的血从头部和身下不断溢出,如同地表破裂涌出的岩浆,触目惊心。
在几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有人跳楼自杀了。我尖叫起来,有人群从不同的楼层涌来。我愣在原地,开始不停地发抖。
人间三月,春和景明。怎样的绝望,才舍得放弃生命?
那个女生,最终抢救无效死亡。听知情的同学说,是大二的学生,周末在外做家教,被男主人诱奸,不慎怀孕,又不被认可和承担,羞愤之下,才绝望自杀。听法医说,她的腹中,已有两个月大的胎儿。
这件事被各种声音议论欷歔,一段时间后,渐渐被遗忘。而我无法忘记那晚清亮的眼神,和遗落在空气中的那丝忧伤。那个女生的自杀,仿佛一个暗示,暗示了过往的罪恶和不洁无法烙平,不能抹杀。我以为已经快要忘了—那个丢失了自己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