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抱出了房间,落旌才看到那些被打晕在房门前的士兵。北平夜里的寒风猛烈地刮过来,雪花融在脸颊上,一阵冰凉。
她烧了许久的脑袋终于清醒了几分,她靠在少年的肩膀上轻声说道:“慕轩,没用的。我……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你别再管我了,我不想……你有事情。”落旌嘴角抿着一丝笑,可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强自压下的失望。她再没有理由坚持下去,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个人世,她几乎是数着一分一秒熬过那么多天,而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忍受着那份难言的疼痛。
闻言,段慕轩的脚步一滞,抱着落旌的手越发大力地收拢。正值深冬,北平夜里的风雪如同烈酒刀子,刮在人的脸上仿佛不需费力便能刻出伤痕。少年狼狈地抿着嘴角,已经生出冻疮的手指倔强地抱着落旌,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落旌被他抱得有些疼,少女吃力地抬起头,借着月光与雪光,她清楚地看见少年的下颌线一下子咬得很紧很紧。段慕轩的头发眉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碴,而他那双好看的扇形眼里明明灭灭浮动着的,是毫不修饰的水光。
段慕轩似悲似讽地勾起唇角,他今年便满十八——明明是最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可他却仿佛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家族没落、讲武堂除名,然而最无妄的却是因他的迟来,他喜欢了一整个少年岁月的女孩被病痛折磨了那么久……久到亲口对他说出这样绝望的话语。
他抱着落旌站在大雪地里,满天风雪迎面而来,是从未有过的心疼,也是不曾感受过的绝望。
感觉到落旌发烫的额头抵在自己脖颈间,慕轩蓦地一笑,眼泪狠狠砸下时,他却深吸了一口寒气,笑了起来:“你剩多少时间我陪你多长时间,一秒或者一生,我段慕轩都奉陪到底。”少年低头像是安慰,可语气却无比郑重,“所以阿落,那些人不管你,你总还有我的。”
落旌将脸颊埋在他肩窝处,委屈像是迎面的风雪,而眼泪便滑落下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落旌想起每逢过年,段慕轩骑着他那辆自行车载着她去买的糖葫芦,为了防止落旌把所有的糖葫芦留给君闲,慕轩会亲自盯着她吃下去。
那个时候,山楂很酸,而外面裹着的琥珀很甜。就像现在,落旌感觉到心跳一点点地迟钝下去,而心脏仿佛因山楂的酸变得很软很软,却带着糖琥珀的甜香。
而如今,在眼前这一片黑暗中,落旌抬手捂住眼睛,掌心下是通红的鼻尖,顺着空隙一行泪快速地滑落下来打湿了绣着素白木槿花的衣襟。落旌嗓音里难掩着崩溃,抽噎着:“慕轩,我想你。”她不敢轻易去翻动这一段记忆,因为怕自己会忍不住在其他人面前哭出声来。
在刚来日本的时候,落旌自我催眠般地将这段记忆尘封,可当她一个人被遗留在阴森黑暗的实验室中,那个少年的音容笑貌便会从记忆的缝隙中一点一点逸出来,她甚至能想起融化在少年眉梢鬓角的细雪——
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够证明……证明自己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不是被白纸黑字下了定义早该死去的野鬼孤魂。
段慕轩带着落旌去找医生,不知是她命不该绝抑或是少年天性里不肯服输的狠劲,竟真的被他找到了刚回国的远东热带病学会副主席,亦是当年北平中央医院的院长。
“她现在的情况已经属于最严重的败血型鼠疫,而且病人对药物排斥性很大,又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除了血清我想再给她注射一种我刚从国外带回来的新抗生素,只是……”伍连德看着眼前狼狈的少年,有些不忍,“这种抗生素从未应用过实践,很有可能只用血清会死,用了抗生素也会死。慕轩,你最好想清楚。”
隔着玻璃,段慕轩红着眼睛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少女,过了很久,少年才发狠地捏紧了拳头,咬牙说道:“那就拜托您了,伍叔叔。”
伍院长这样说,原本是想让段慕轩知难而退,毕竟抗生素从发现到现在没有经过任何临床实践,更何况那个姑娘对药物的排斥性是那样大,即便注射了抗生素也只会成为一个试验下的失败品。但听到段慕轩类似于破釜沉舟般的话语,伍连德叹了一口气对护士和助手说道:“穿好防护服,准备血清和我带回来的抗生素,给病人消毒时千万注意别沾上病人皮肤上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