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三姐妹[重生]_作者:幸运萤(304)

2018-07-12 幸运萤

  对待这位“住客”,阿妈的态度不咸不淡,程心不曾见过她俩有欢笑言谈的时候。不过每当他们回外婆家,阿妈必会事前准备好饭菜给阿嫲吃。

  阿爸对阿嫲也不见得多敬重,火气来时,他照骂不误。母慈子教乐也融融的景象,程心也没见过发生在他俩身上。

  虽然如此,但旧屋的番石榴树第一次结的果实,是留给阿嫲吃的。而阿爸需要资金入股桂江时,她将棺材本倾囊而出。

  这么一个平时静静的,过年过节面对一屋子儿孙时也静静的,从来不大声说话不大声笑的,仿如活得透明的老太太,连离世的时候都静静的。

  没有惊扰任何人,没有留下半句道别与遗言。

  程心回到家时已近中午,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早就到了。

  客厅的正中堆了座木板床,闭目的阿嫲躺在上面,任由一男一女的工作人员翻来抬去擦拭身躯,更换寿衣。

  跪坐在旁边的程心确切看见阿嫲后背与手臂上有一大片淤血。

  屋内聚集了不少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三三五五在旁边围观。

  有人低声议论,阿嫲八十五了,在睡梦中爆血管,断气估计就是一瞬间的事,那样没有多少痛苦,比被老病缠身致毙的要舒服多,幸运多了。这是一场喜丧。

  为了更近距离地看清楚阿嫲的逝容,一位嫁去外市的姑妈走到程家三姐妹的旁边,借了个位置。

  本来都没有话,后来阿嫲换好寿衣,一副安然无恙的模样躺定不动了,姑妈就落泪了,边哭边低声对旁边的三姐妹说:“你们阿嫲,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的,所以带着几个孩子再婚,也有大把人排队娶。她很好胜要强,自己帮自己接生剪脐带,未叫过一声痛。你们死鬼阿爷不争气,败光身家,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靠她养家。她又去扒龙舟,一点不输男人……”

  她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许多三姐妹从来未听过,包括活了两世的程心也不曾知道的阿嫲的往事。

  程心呆望木板床上盖着寿被的阿嫲,想象她于生前,经历姑妈口中的事件的模样,忽然觉悟。

  原来于她眼中存在感极低的阿嫲,也曾经那般鲜活饱满。

  在她连颗黄豆芽都不是的时候,阿嫲已经活尽人生。

  渐渐地,程心湿了眼睛。

  她记起多少年前,阿爸罚她不准吃晚饭,阿嫲悄悄给她塞了一包饼干。

  她又记起阿爸阿妈跑路的时候,姑姐上班了,剩下阿嫲牵着她的手,在康顺里的街口游荡。阿嫲的左手坏了,总是拿右手牵她。她看着交握的一老一嫩两只手,好奇问:“阿嫲,这到底是我牵你,还是你牵我啊?”

  阿嫲笑了出声。

  悲伤一旦来临,很难请走。

  程心在余下的仪式里皆红着眼,红着鼻,哽着喉。

  再活一辈子,她自问待父母妹妹的重视程度对得起天地良心,可对阿嫲,她问心有愧。

  阿爸很憔悴,一直沉默不语,主持仪式的是二伯父。阿妈挽着阿爸的手臂,眼神平静,旁人叫她跪,她跪,叫她起,她起。

  康顺里来了许多旧街坊送阿嫲最后一程,包括孖仔。他俩穿着正式,神情肃穆,特意走到三姐妹前低低说了些安慰话。

  一切有序安静地进行与结束,阿嫲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彻底告别。

  当天夜里,程心做了个梦。

  梦见她与阿嫲手牵手在大街游荡,阿嫲突然倒下,她慌乱不已,不知从哪变出辆单车,扶阿嫲坐去后座,一心一意要送她去医院急救。她拼命踩,可没去成医院,反而回到康顺里的旧屋。

  她扶着阿嫲坐到旧屋的门口,叫她支持住,医生很快到。

  阿嫲没说话,眼睛闭着。而她好像成了面相大师,一看阿嫲的脸容就知道她命不久已。

  她知道天命难违,悲从中来,哭泣着对阿嫲说了句:对不起。

  闭着眼的阿嫲两端嘴角往上扬,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孙女的手……

  翌日,程心接到郭宰的电话,在梦中没流完的眼泪又淌下来了。

  郭宰说了些什么她没着意听,只对着话筒,听着他的声音,肆意洒泪抽泣。

  阿嫲落葬后,阿爸阿妈留家中歇息,三姐妹则如常返校继续学业。

  程心想,有些悲伤是注定难逃的。今日阿嫲走,明日就会轮到外婆外公,阿爸阿妈走。

  长生不老只活在小说里,可她仍奢望长辈们能长命百岁。非要来的,那就如阿嫲那般来个喜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