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宸看着她,默默无言.
这种话他已经听得多了,多半是官场上的相互奉承,或者是民间百姓的视其如神——然而,此刻从夜来嘴里说出来,却又有另一番味道,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夜来,"他沉默了良久,低声,"有时候我想,如果在最初的最初,我们的这场相识不是以‘交易’和‘契约’来开始——那么到了今日,你会不会对我有半点的真心?"他低沉的语气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悲哀,令她陡然一惊.
"我是一个粗人,只知道打仗,不懂得女人的心,"白墨宸声音低哑,"但是从一开始在那个巷角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们两个人是同一类人.""同一类人?"她茫然地问.
"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也都知道这世间血和泪的味道."他低声,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底最深处冒出,"这些东西,那些生在富贵里的人永远不会懂.""……"她微微一颤,说不出话来.
十年了,墨宸很少对她提起自己的过往和家人.她只隐约听说他的出身不是很好,是北陆一个乡下小乡绅的儿子,以军功晋升.后来攀附上了当时还是二皇子的白烨,和宰辅素问一起辅佐其登基称帝,后来又娶了白帝唯一的女儿,入赘了帝王家,从此平步青云.
这是典型的平民奋斗史,说不上干净,但却不乏真刀真枪干出来的业绩——这和乡绅人家的出身,虽然要比锦衣玉食的慕容隽更贴近自己,但,又哪里能和她的家世相比?
"难道这就是你当年没有杀我的原因么?"她微笑着.
"你不信?"他默默凝望着她.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或许,他只是看中了她身负的剑技罢了吧?对他而言,她是一个有用而且廉价的护身符,留着她,将来某天说不定还可以为他挡住第二次灾难.
这样,才更符合常理吧?
"白帅,"沉默里,忽然听到门口有人低声禀告,"已经二更了.""知道了."白墨宸应了一声,手渐渐松开."你好好休息,"他低声,"我留下一半人手在非花阁看护你,我没有回来之前,不要随便出去."殷夜来笑了笑,顺从地微微点头.
"那我先走了."他拿起剑,转身走向门口.
"外面多风雨,路上要小心."她轻声嘱咐.等他走出去,消失在窗外,殷夜来的身体颓然倒下,靠在枕上微微地咳嗽了起来.
许久,等松开手,掌心里又是一滩殷红.
"白帅!"看到他走下非花阁,十二铁衣卫纷纷肃立行礼.他挥了挥手,从暗门里走出星海云庭,不曾惊动外面饮酒寻欢的那些人——当年,把夜来送到这里来安置的时候,他就重金买通了这家叶城最负盛名的青楼老鸨,建了一条从小巷直通非花阁的暗道.
马系在侧门,然而牵马的却是一个青衣中年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身形高瘦,宛如一只孤拔的鹤站在雨中.
雨落在伞上,却悄无声息,如同那个人寒星般枯寂深沉的眼眸.
"穆先生?"白墨宸有些意外地停下脚步,对着这个安插在叶城的幕僚一拱手.
"白帅安好."穆星北恭谨地行礼,把马牵过来.
这个穆星北是中州人,智计无双,精通天文地理,和玄珉堪称白墨宸的左右手.每当他带兵转战在海外,便留下他在云荒做策应,及时传递讯息.有一些最核心的内幕的秘密,都是由这个人替他传送的.
"听说白帅抵达叶城,在下便连夜赶过来觐见,"穆先生微微行礼,"八井坊那边一切都在控制之下,大娘和她的一对儿女都很平安,过得和普通中州人无异,白帅不必担心.""委屈先生在陋巷安身,墨宸实在过意不去,"白墨宸点了点头,"其实这些事,交给得力的下属去做也就行了,何必先生要亲自去?"
"白帅此言差矣,"穆先生正容回答,"八井坊那的那一家人,关系着殷仙子,绝不可轻易委托他人的.前几日殷仙子路过八井坊,几欲和其相认;半夜三更又在桥头杀了蓝王之侄蓝扈——若不是在下从旁暗中协助,事情便要暴露.""此事我已经知道."听到幕僚面呈殷夜来的不是之处,白墨宸却声色不动.
穆先生有些意外,一时没有说出话来:那个女人居然先下手为强,将此事告诉了白帅,倒是显得自己有些刻意挑拨的小人意图了.他叹了口气,从袖里摸出一物,却是一枚小小的金铃:"这便是殷仙子绞杀蓝扈时落下的,幸亏被在下藏了,没有被缇骑看到."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白帅,恕属下直言:这个殷仙子实在是个不安分的女人,锋芒毕露不懂收敛,加上艳名太盛,帝都权贵人人觊觎,留着她在身侧,只怕迟早会惹出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