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兮也想不起他到底何时发现玄宗皇帝变老的,也许是武惠妃过世之后,又也许是那次被玄宗鬓边的白发惊醒。总之,他明显感觉到那个杀伐决断手腕坚硬如铁的玄宗皇帝老了,优柔了,心软了。或者是疲倦了。
玄宗皇帝虽面子上如常,可神态间那一丝老迈还是不知不觉流露。他近日命人大修梨园,又搜罗了一班唱歌跳舞的女子和乐师进来,每日便潜心于乐曲研究和舞蹈排演,对朝堂上的事只是敷衍地应付几声,说不出的不耐。
他似乎沉溺于他自己的世界里,忘了他苦心孤诣经营照看了几十年的江山,也忘了他作为天子的责任。当下李墨兮拉着李蕙的小手站在高台上,一时没有去打扰。
虽是秋日,可梨园里繁花似锦,绚烂地环绕在那不大的广场上,广场中央铺着鲜艳精美的地毯,地毯上十多位身姿纤美的女子正随着乐声翩翩起舞。玄宗手执鼓槌,坐在广场前方兴致盎然地敲着羯鼓,他身后两侧,不远不近分布着各类乐手,也都随着那羯鼓的调子婉转自如地游走。
李墨兮默然瞧了半响,忽而抬眼看向不远处此刻波平浪静的太液池,水面上湿气丝丝缕缕,水波映着日光悄然潋滟,荷花依然开的美丽。这恍若瑶池仙境的景色他不陌生,他自幼在这里长大。所以他很清楚这花也开不了多久了,初秋一过,深秋来临,再之后,便是严冬了。
一支曲子毕,缓歌缦舞花一般绚烂结束,只觉梨园里香风细细,一片安谧舒适的气息扑面,入目怡人,心中不由沉溺。李墨兮抬手在李蕙的小肩膀上拍了一把。
李蕙登时回神,闪亮着眼眸,清悦灵动地大喊了声:“皇祖父!”之后,便手舞足蹈地跑下高高的玉阶,一溜烟儿向玄宗皇帝跑去。
李蕙跑得极快,吓得侍奉在玄宗身旁的高力士心惊肉跳,嘴里不住道:“小祖宗,您跑慢点儿,可别摔着!”
李蕙才不理他,一头扑在玄宗怀里,甜甜地不停神儿地叫着:“皇祖父皇祖父……”
“哟哟,缓口气儿吧,朕听到了!”玄宗高兴地把李蕙拢在怀里,李蕙脚上踩着他的鼓槌儿他也没在意,只挑着眉看了看李蕙的小脸,笑句:“可是有几日没来看皇祖父了,又见长了。”
“都怪帅帅,每日都要练箭,不许我出门,自然没办法来看皇祖父了。”李蕙瞟一眼此刻才跟过来的李墨兮,撅着小嘴撒娇道。李墨兮嘴角抿了抿,却也没吭声,这孩子从来不在皇帝面前说他的好话,他习惯了。
玄宗笑哈哈地“唔”了声,为李墨兮开解道:“多学点儿本事是好的,不怪他,他小时候我也是这么对他的。”
“是么?”李蕙颇不信,然他眼睛眨了眨,忽然又伏在皇帝怀里,娇声道:“我不想在这儿了,皇祖父带我去其他地方玩儿吧?”
“好啊,咱们别处逛逛,朕让他们备些好吃的给你。”有了李蕙,玄宗便也不想着弹琴作曲了,他摆手命周围那些人退下去,便自己扶着椅子的手扶站起身,站起来他又俯身想去抱李蕙,李墨兮这才道:“还是让臣抱他吧。”
玄宗登时有些不悦:“朕还没老呢。”
“……蕙儿近日长高不少——”李墨兮缓声开口,却是李蕙一把拉住玄宗的手,俏生生道:“蕙儿自己走,蕙儿长大了,不要抱抱。”
玄宗手把手教李蕙在马球场上打了会儿球,眼看着红日西落,李蕙疯跑着便饿了,玄宗命人上点心。毕竟是小孩子,见了吃的,便再也顾不上大人们的事。此刻,见李蕙吃的透入,玄宗才看向陪在一旁的李墨兮,和声问:“今儿来宫里,可是有事?”
李墨兮没有铺垫,直入主题:“臣觉得安禄山此人不得不防,此人绝非等闲。”
玄宗原本舒缓的眉峰一凝,顿了片刻,才道:“你是为了你的王妃才对他有成见?当初我们把他的眼睛鸩瞎,此人却以德报怨,在边疆大败契丹,可见其忠诚憨厚。”
不等李墨兮开口,玄宗似是不愿谈论这个话题,却是望着李蕙那欢畅的小脸,又问:“可有李鸿的音信?”
“尚无。”李墨兮凝眉道。曾几何时,这位对自己的儿子都铁血无情的大唐天子,也有了宅心仁厚的一刻。虽无李鸿的消息,光王鄂王的消息倒是有了,他们的尸首被找到并且确认。但因为是噩耗,李墨兮一时没有说出来,他怕眼前这位性情大变的“慈父”承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