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从不怕死。
多年来她幻想过无数种壮烈的死法,每一种,都足以让人铭记。可她根本无能到连壮烈死去的机会,都不会有。
所以,她帮齐广云挨揍,将有限的食物让给他,自己喝水喝到吐;替他试毒做药人,助他重返师门;她从不放弃身边的每一个人,她陪他们吃苦受累,陪他们熬过落魄与沉寂;她在绣衣卫任劳任怨,指哪打哪,从不惧危险,不怕受伤……
多年前她曾在信中问父亲,若说太史门是看着皇权的那对眼睛,那么,谁又来看着太史门不致行差踏错呢?
那时父亲回她,是太史门弟子各自心中的敬畏。或许各自的敬畏并不相同,但只要心怀敬畏,便会自我约束,终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这些年她所做的一切全都带着不敢叫人知道的私心。
她想这天地中的某一隅、某一人,无论是谁,会因她微不足道的存在而有小小不同。
她怕不被人需要,她怕不被人记得。
这,便是她心中最最隐秘且深重的敬畏。一个渺小、卑微、不高尚、不磊落的执念。
白日里在齐广云面前忍住的眼泪此刻终于汹涌而下。海棠似的脸上波光粼粼,在夏夜月色中如潮汐澎湃。
今日齐广云对她说的话,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她很难得即刻就听懂了。
齐广云在告诉她,回青衣道去,为太史门启蒙出更多优秀的后生,领他们心志坚定地走上史家弟子的浩荡征程,那是最合适你的位置,你会做得很好。
那一刻,多年的夙愿,得偿。
终于有人清楚明白的告诉她,你绝不是一点用也无。
终于有人清楚明白地叫她知道,我信,你会将这件事做得很好。
那一刻她甚至很卑劣地生出功利的欣慰。
她深知,以齐广云的才智气魄,他定能将太史门带上新生之路。那功业,必会名垂史家汗青。而她傅攸宁,将做为齐广云倚重护持的左膀右臂,同样在史家传世著述中留下姓名。
这样美好而光明的未来,这样一条几乎是为她铺好的通天大道呵。
直到此刻她仍在恍惚,傅攸宁,你何德何能。
可是,即便要背负着羞愧渡过余生,但那样的未来,她想去的。
傅攸宁拿起酒坛子,仰脖狠狠灌了一大口,止不住泪流满面。
她拿朦胧的泪眼瞧瞧栏杆外夜影婆娑,想起范阳月夜的树梢上,那个静静陪在她身旁,笑颜如蜜的梁锦棠。
那个在烛火下耳根发红,眼神闪烁着隐隐笑意的梁锦棠。
那个夜半中宵时立在院中,接住自墙上跌落的夜归人的梁锦棠。
那个满脸又恼又得意,替她雕了一堆小山似的水晶盅的梁锦棠。
那个自父亲书信中活生生走出来,来到她面前,美好似梦般的梁锦棠。
那个,她带不走的梁锦棠。
在她想去的那个未来里,放不下这样好的一个梁锦棠。
傅攸宁无声痛哭。她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她根本没能成为自己向父亲吹嘘过的那种人,她根本没有自己假装的那样霁月清风。可她又始终心心念念的奢望着那些,自己的平庸之才根本配不上的光荣与浩荡。
她想,自己真是个贪心的混账姑娘,什么都想要。可她明知,什么都想要的人最后常会一无所有。
她没有勇气承担那样的一无所有。
她清楚自己会作何取舍。可此刻就是止不住的难过。痛恨自己竟这样无能又这样软弱。
明知自己无力做到两全其美,却又舍不下心去断舍离。真是个糟糕极了的混账姑娘。
若她能聪明些,厉害些,内心更强悍些,或许就会有更好的法子吧?
为何花了这么多年的时光,付出那样多的努力,却还是不够聪明,不够好呢?
今夜的傅攸宁独自在崇元塔的最高处,借着夜色的保护,无声哭出了自记事起最痛快也最丢脸的一场。
每一口酒入愁肠,全自眸中喷涌而出。她终能在与自己独处时,直面心中最不堪的心事了。
她就是个功利的混账姑娘,卑鄙又虚伪。
她让自己坦荡,温暖,勇敢,向着光,她所做的一切……根本不是为着什么远大的理想与抱负。
她就是想要,有人记得她。
她就是不想,将来死后,别人指着她的墓碑说,瞧,这就是那个无能又无用的傅攸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