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不如她。因为在我同他的交手中,是我先爱上了他的,同一个不断求新的天才画家过招,谁先投入真情谁就输了。我不说话,用手一下一下抚着画纸的卷边,徒劳地要将它抚平,而画纸却因为摩挲的热力更加皱曲。泪水落下来,一滴,两滴,不可自抑。
胡夫人恍若未闻,只是一幅又一幅接二连三地展开另外三幅画:“这三位,都是他的前妻。”
我震惊望去,一色的如水的长发,如水的眼波,连眼中的神情都是那样地相似,他把她们捕捉于画上,钉牢在画上,希望那瞬间变为永恒。然而她们总会改变,总会日渐世故,总会真实得失去了光彩,于是他便去捕捉下一个,让那曾经的光辉在另一个女孩的脸上翻版。
我是她的第几个女孩?
恍惚中,听到胡夫人轻叹:“我明知自己不是他的唯一,却总是奢望做那最后的一个。只是,我不能不老。”我震撼,如被冰雪。一句话道尽辛酸,她不能,谁能?
我一幅幅看着那些画,那些曾经在他心中美丽过的女子,那些死去的爱。也许我该等下去,等到他历尽情缘,满心疲惫地归来,最终倒在我的怀中,知道我是真正爱他。
可是,我也不能不老。
不老的是爱,岁月哪里是爱的对手?
这一刻,我终于知道:这原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这些画中的女子输了,我输了,可胡风又赢得了什么?他在每一场爱的角逐中倾力而搏,倾囊而出,精疲力竭,满心沧桑,他甚至已渐渐丧失了爱的勇气,他得到过什么?
他的爱,是一条死巷。
我疲惫地起身向夫人告辞,仿佛刚刚经过一场大战。
也许,每个爱过胡风的女子,都已为他死过一回。
我最后一次徘徊于学校画廊,不由自主地来到胡风画作前久久伫立。
那是一幅题名《火蛾》的巨幅油画,熊熊烈火映照下,一只纤巧的蛾义无反顾地飞来,整个身体被照得晶莹透剔,美得悲壮,美得绝望。那一种凄艳的绝美令人心旌动摇,不忍卒睹。
但是我已流不出泪。
飞蛾向火是一种天性,是来自它生命本原的不可抗拒的渴望,然而蛾如果会得选择,也许它宁可自己是个瞎子。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胡风。
仿佛是要替我说出心声,一个女孩子在评价:“这幅画看了令人忍不住想流泪。”
我回过头去,旁边是两个新入校的低年级女生,说话的那位面目清秀,长发如水,眼中闪着无限崇仰的光。她一脸陶醉地说:“我真崇拜胡风老师,我就是慕他的名才来报考美院的。”
第11章 交心
我一直觉得,人身上最没用的地方就是心。
不是“心脏”的“心”,是有感情的那个心。
男女相处,一旦动了真情,纠缠不休,患得患失,全无作为。
我今生都不会允许自己再对任何一个男子交心。21岁那年交过一次,结果大学毕业劳燕分飞这颗痴情的心也就被对方掷还,已经破碎不完整。
那个将我心碾灭成尘的人,叫陆战强。
从此不再言情。转眼便是6年过去,渐渐练成钢筋铁骨,五毒不侵。
但是第一次看到楚陈时我仍然心动。是心脏的心,不是有感情的那个心。
我的心脏跳动急速,连带一张脸涨至通红。我听到自己问他:“俞先生喜欢这间宿舍吗?”声音嗲得不像自己。
楚陈微笑:“只是暂住,叶小姐不要太麻烦了。”
我趁机说:“叫我以斐好了。”
俞楚陈是卡迪制版公司北京总部的技术协理,来上海是为了在专业上助我一臂之力。上海卡迪规模初具,尚未正式运转,许多技术上的问题殛待处理。
我将宿舍钥匙交给他,不住道谢:“以后工作可能很多,我们常常加班,只怕你有得辛苦了。”
楚陈依然微笑:“不怕,加夜班拼的是体力,我总不会输给你们女孩子就是。”
直到回家路上,我还在回思俞楚陈一颦一笑,实在清爽儒雅,当今商业社会这样绝尘风采已经十分少见,宛如漫天阴云透过一隙阳光。
早自21岁我已明白,世上一切太美好的事物大凡都不是真的,包括人。
我怀疑俞楚陈的阴影是什么。
但是其后的一连串事实让我开始推翻自己:俞楚陈每早9时整准点到达公司,并没有赖床恶习,打车吃饭实报实销,从不虚报帐目,也从不藉工作之便在辅导女学员之际揩油。最难得是,对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微笑,即使操作上出现麻烦也依然从容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