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梳子_作者:西岭雪(42)

2018-05-30 西岭雪

  视死如归,大概指的就是这种境界吧。

  我说:“你的店名很好听,‘蝴蝶梦’,你就像一只蝴蝶那么美。”

  她却轻轻叹息,把我当大人那样同我聊天。她说:“可是人家说,蝴蝶是虫子变的。我的过去,是一只丑陋的虫子,生活在阴暗的地下。”

  我辩:“但是你现在是蝴蝶了,你现在生活在阳光底下。”

  她笑了:“是,你的笑脸就是我的阳光了。我真是很羡慕你,那么青春,那么清纯,我在你的年龄,可是一只虫子。”

  我豪情万丈地许诺:“没关系,你既然说我是阳光,我就天天来照耀你。”

  那天以后,每天放了学,我就把功课带到她店里做,晚饭的时候才离开。

  我喜欢看她在我面前忙忙碌碌,对客人轻轻说话轻轻笑,她的声音永远那样甜那样轻柔,即使面对无理的挑剔和挑衅也依然如故。

  她常常告诫店里的小姐:“花几十元来洗一次头,如果不是有最好的服务最甜的笑容,客人凭什么会来呢?我们店做的是正经生意,更要做足100分来使人家觉得价有所值。”

  我喜欢看她忽然严肃起来的样子,很沉静,带一点忧郁,和她笑的时候有不一样的美。

  她什么时候都是很美的。

  客人出出进进,看到我,常常会惊讶地问一句:“这是谁?”

  她便笑笑地回答:“我弟弟。”笑容里有种沾沾自喜的味道。

  我有些明白她说的我就是她的阳光的话了。

  我知道她也很喜欢我。这种喜欢使我在她面前反而瑟缩起来。很多次,我都想问她:“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但我说不出,我怕她生气,怕她从此不让我再进她的店,在她温暖的目光下做功课。

  我迟归的原因后来被妈妈发现了,是一个女邻居告诉妈妈的。我不知道那谈话的具体内容,但从妈妈烦恼的目光和震怒的表情中约略可以猜得出,那些语言会有多么龌龊不堪。

  妈妈一字一句地盘问我每天都到店里去干什么,和“那个女人”间到底发生过哪些故事。

  她是怎么也不肯相信我去那里只是为了做功课的,她说:“什么地方做功课会比家里条件更好?你才念初三,已经有了自己的书房,自己的电脑,这还留不住你,你要专门跑到发廊做功课,岂不笑话了?你还让她叫你做‘弟弟’,我都要跟着丢脸!”

  妈妈盘问了我足有三个多小时,让我渐渐觉得,“去发廊做功课”好像真是一件天大的笑话,是万恶不赦的罪行。

  后来爸爸也加入进来,对我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深刻的道理,他说:你已经是小伙子了,应该懂得明辨是非;他说:君子洁身自好,道不同者不相为谋;他说:历史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看一个人不可以忽视她的过去;他说:蝴蝶的美丽只是表面,蝴蝶的身世才是实质。

  这种轮番轰炸一直进行了三天三夜,其中心意思便是:那个蝴蝶女子原是一只虫子。她曾经是虫子,就永远是虫子。即使化做蝴蝶,也仍然只配拥有虫子的生活。

  我不懂,我不懂为什么在发廊不可以做作业,我不懂为什么一天做虫子就永远是虫子,我不懂一个发廊女子怎么就不配享受阳光,我更不懂她叫我做“弟弟”怎么就会是对妈妈的侮辱,是对我家庭的玷污。

  我的少年叛逆于此达到了极致。也许不仅仅是出于对蝴蝶的维护,而不过是那个年龄的少年总渴望有一些什么东西可以捍卫,也许我一直就在找一个理由同父母对抗,而现在终于找到了。总之,我强忍着不肯流泪,用尽浑身气力大声地对父母说:我就要!我就要认她做姐姐!我就要去发廊做作业!

  因为初升高考试迫在眉睫,加上学校安排了夜课,我也没有时间再到发廊去看姐姐,所以爸爸妈妈并没有过分为难于我,只是彼此对看了一眼,然后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

  我不能再到“蝴蝶梦”去做功课了,但是每次放学经过,我都会在玻璃门外向姐姐挥一挥手。

  后来她便习惯了,在我放学的时间,总会看到她在门边徘徊,见到我,立刻绽开蝴蝶般美丽的笑容欢快地迎出来,塞给我一碟新款的点心或是一盒将融的冰淇淋,亲昵地说:“弟弟回来了,离考试只差三天了呢,紧张吗?不过没事的,你一定会考取重点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