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是为什么事隔三年而何百晨仍然记得她的缘故了。因为,他欠她的。
三年,不长亦不短。长到可以让他至少又换了三任情人,却又短得让他尚来不及忘记她,忘记他对她的亏欠。很多次,在似明又暗的梦里,他恍惚又见到她不取一文踏浪而去的背影。
可是,当她三年后重回故里,他却已不能认得她。
她并没有变老,只是微微胖了一点,不多的一点,但足以把所有的秀气填平。以前是眉目如画,如今眉目皆是画出。
一张脸仍然美丽,艳妆,长发如瀑流过前额,如抱琵琶半遮面。见人来,微一颔首,一头瀑布便荡起涟漪,脸上明明没有悲喜,阴影明灭却偏偏似风情万种。冷冷地,不肯轻易一笑,但眼影与唇彩都比笑容先做足了“欢迎光临”的姿态,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笑的时候却没一点暖意。
而她的身份,是“百鸟吧”的红牌小姐。
他大骇,至于口吃:“林丽,你怎么会……”
她却扬起一道眉:“我不姓林哦,我姓……”随即一笑:“难怪,你们这些夜夜做新郎的豪客哪里记得昨日黄花姓甚名谁,告诉你也是没用。”
同来的熟客在一旁打着哈哈:“林总这回你可是慧眼走宝了,这可是咱们滨城艳名远播的一枝花LILY CHEN啊。”
他茫然,难道认错人?可是那飞扬入鬓的长眉,以及眉间一点欲坠不坠的青痣,分明是属于她的。他还清晰地记得,三年前的海边,她浑身濡湿,醉倒在他的怀里,彼此以体温做着最亲密的交谈。他清楚她身体每一点最隐秘最细微的特征,他怎么可能错认了她?
握一杯已经不再起泡的“踏趿拉泡”,他隔着灯红酒绿远远挂住她穿花蝴蝶似的身影,心里是一阵阵针炙的疼。这曾是他的女人哦,如何就这样折堕了?而且,她怎会姓了陈呢?
LILY CHEN,译成中文就是陈百合。
陈百合,何百晨!
他悚然一惊,杯中酒泼溅出来!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她的名字,只是他名字的反读,她是爱他的,她是记着他的,她,是属于他的呀!
同伴惊异地望着他:“何总,怎么了?看上了哪个妞儿,小弟替你摆平。”
另一个熟朋友在旁边凑趣:“这你可低估何总了,何总虽然风流,可是从来不碰欢场女子的。”
欢场女子!他的女人,快乐天真纯洁清高如浪花的女孩子,竟然堕落成一个欢场女子。
他莫名地失落,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作为一个男人,他虽然不肯给任何一个女人终身的爱,却总是尽可能给她们终生的依靠。他把这看作是一个男人的责任。
可是她,林丽,他曾经至爱过的一个女子,那个踏浪而舞的无忧女孩,却流落风尘成了一个货腰为生的欢场女子,他情何以堪?
不待酒阑,他推说头疼离群而去。
黑色的凌治转了一个圈却又停在了“百鸟吧”对面,静静地守着午夜来临,守着酒阑歌散,守着扶醉女子的迟归。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这样的日子,他不知她已经独自醉过了多久?
当她停在他的车前,妆已残,唇犹冷,眼神飘忽略带揶揄:“你那么喜欢换人,倒是三年没有换车。男人喜欢叫女朋友做‘马子’,其实还是抬举了。女人始终不如座骑。”
他尴尬,只是沉默地打开车门,将手掌遮在门沿上,以国宾之礼邀她上车。
她不动,冷冷地讨价还价:“出台300,过夜500,去你那儿还是我那儿?”
结果他们哪儿也没去,却把车子一直开到浪花依旧的海滩。是初冬,沙滩上静无一人,燃起的篝火亦不能驱散夜的寒冷,但她的眼睛却分明暖了起来。
他们久久地对望着,不说一句话,然后,他伸出手去轻轻地、轻轻地碰触她的长发,仿佛小心碰触一樽珍贵的瓷瓶。先是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脸,她的唇,她的脖颈……
他仿佛是一个神,而她是等待天神唤醒的睡美人,他手到之处,她便一点点鲜活起来,生动起来,温暖起来。阅尽繁华烟视媚行的眼睛又回复了年轻时代的单纯明亮,却又分明比往日更加妩媚而饥渴,原始而炽热,终于燃烧了他也燃烧了自己。
在静夜的海边,在凌治的后座上,他们交缠的身体挥汗如雨,抵死缠绵,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交会,是世界末日最后的狂欢。天地之大,这一刻他只不过拥有她,而她亦只属于他。所有的激情与感知都被唤醒,所有的记忆与欲望都于此爆发。带着最原始的欲与最沧桑的恨,带着痛悔与绝望,他再一次占有了她,而她再一次唤回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