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钧直生来便有一个麻烦,便是脑子放不得空。只要他清醒着,就无一时无一刻不需要东西来填充他的念思。所以他嗜书如命。然而吃饭行路睡觉,总有书不在手的时候。小时候可以央着父母给他讲故事,然而故事总有讲尽的时候。
他觉得这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他在自己的小千世界中纵马飞驰,腾云驾雾,竟能忘了这个尘世中的痛苦和饥饿。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牢门口铁链哗哗作响,靴子摩擦在地面的声音粗糙刺耳。左钧直回过神来,隐约听见有人问狱卒“左……如何?”狱卒道:“……被打傻了……发呆,动都不动一下。”
那人道:“左相……刑已经施了……放人,横竖都是废人了……”
左钧直被丢出了牢门之外。正懵懂着为何莫名其妙便被放了,忽然见到旁边昏迷着的一人身形甚是熟悉。浑身一个激灵,他颤着手抹去那人脸上的血迹和污渍——
果然是父亲。
胸口如同被大锤猛击了一下,震得脑子中浑然空白,四肢都不听自己使唤。
大雪仿佛从来没有停过,天地间一片苍茫。
地上白雪皑皑,父亲的血在雪上,红得触目惊心。
左钧直灵魂出窍。他看到自己单薄微渺的身子伏在父亲的躯体上,抖索了半日,终于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爹!——”
父亲的衣服破烂不堪,一身的白衫被血泥污得看不出来颜色,手足都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
为什么会这样?
惹事的是他,为何受刑的是父亲?!
左钧直这才真正的绝望了。一声声地嘶吼哭叫,闻之摧心。
“快滚!”一个狱卒扔了一卷破席过来,不耐烦地骂道,“你爹不过剕手刖脚,还没死呢!哭什么丧啊!滚!”
左钧直被骂得愣了一愣,他不敢动父亲的手,摸上父亲的颈脉。只觉得他皮肤冰凉,然而脉络还在跳动。
他费力地将父亲抱上那张破席。父亲虽瘦,身量却很长。他只能让他的两条腿都落在地上,自己揪着席子的两角,极艰难地挪动。
从刑部大牢到南城舂米胡同的家,需出正阳门,穿过三条大街。
一路上的行人或指指点点,或避瘟神一般地躲开。寒风割面,左钧直只着了件单薄的袍子,冻得瑟瑟发抖。臀上的伤口又裂开,只觉得身后粘湿的一片。每挪一步,都像是被人狠抽了一鞭。
道阻且长。
莽莽苍苍之间,尘世之色、生灵之声,都渐渐地变得模糊。
孤独。
无助。
渺小。
……
左钧直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着筋疲力竭的身躯。僵硬地抬起手推开大门,小院中仿佛被劫掠过,凌乱不堪。
拖着父亲跨过门槛,他终于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疼……
伤口火辣辣的疼……
像是被搁在了蒸笼了,浑身滚烫,连呼出来的气都像带了火。
头好沉……
左钧直痛苦地嗯了声。下一瞬便有清凉的液体轻柔地抹在了臀上,疼痛顿时减轻了一半。下意识地呜咽道:“娘……”
一串格格娇笑:“喊得好!乖女儿!”
左钧直吃了一大惊,一扭头,果然是那个面熟的女人,心中升起厌恶,问道:“我爹呢?”
女子道:“翛翛姐照顾着哪,不用你操心!”
左钧直抽过床边的大衫裹了身子,强打精神翻身下地,冲出了房间。身后女子追出来骂道:“臭丫头!不要跑!”
父亲床边,一个女子正手执湿巾,似乎正在给父亲擦身。
果然是不知廉耻的女人!
左钧直扶着门框,怒道:“不要碰我爹!”
那女子转过脸来,远山黛眉,烟波杏目,一丝不苟的精致妆容一如既往挑不出半点瑕疵。上穿海棠色湘绸对襟袄,白绫竖领,牡丹缀金眉子,下着秋香宫锦宽襕罗裙,露出两尖纤纤绣足。女子见到左钧直,勾唇一笑,妩媚风情。青葱五指探入左载言微敞的襟口挑衅般划过,慢条斯理道:“我不碰,难道你碰?”
左钧直闻她说出这般不伦的话来,满面涨红,正要冲过去把她从父亲身边拽开,双臂却被后面跟来的女子反剪扭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