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钧直其实并不确信此人就是雪斋。
扶桑政局动荡,织田垂死挣扎,雪斋在此紧要关头离国远行,实是冒了极大风险。但若此人真是雪斋,那么雪斋也确实是个有胆有识的枭雄。
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了一声“雪斋将军”。
果然猜中了。
这人果然是雪斋。
率数百军士就敢前赴天朝,面帝王、通右相,携数十亲卫便能当街冲撞天家车驾,与官军对峙,这雪斋当真无所忌惮。
她说的第二句,便是:我天朝崇尚薄来而厚往,织田拳拳心意,我朝圣上已领,正思量该以何礼回赠。倘这大礼是将军您,必恰遂织田之心,与我天朝永修两国之好。将军既能屈尊朝觐缛仪,何苦争这一时之气,授人以柄?
她手中的棋子,也就这么几颗,事到临头,走得一步,便算一步。
望月氏和沙荣的勾结、雪斋与韩奉的密约,她知道得其实不多。雪斋自认了身份,步步紧逼,她祭出女忍来,实乃无奈之策。
雪斋面色阴沉,“你竟连女忍都知。只可惜,这也不过一场误会而已。左钧直,你说我还能留你性命么?”他屈起一指,冷笑道:“这事我本无需与你商量。”
左钧直心中一凉。其他的几名官员,早被扶桑武士隔开,听不见,也看不到。
但就算听见看到,又能如何?韩奉稍施压力,谁人敢多言半句?
左钧直紧闭双目,颈上痛楚遽然而起,遽然而止,听到一武士快步前来,向雪斋低语道:“……不见了八个……似是……忍术……”雪斋暴怒:“混蛋!”欲走,转身向左钧直道:“左钧直,三日之后,伴送我等回国!中间若有差池,我定取你父母性命!”
左钧直大略猜出雪斋突然改变主意,与韩奉底下军火库有关。听他蛮横要求自己伴送,梗着脖子道:“我敬将军是个英雄,亦不愿两国无端起了纷争,贻害百姓,本不欲将将军之事,报与我皇。然而竟是我高看将军了!”
雪斋冷笑道:“左钧直,你性情狡诈,信口雌黄,我岂会信你!送我平安出海,你和你父母自然也得平安。”
左钧直道:“此事自有行人司负责,非我四夷馆之职!”
雪斋仰天哈哈大笑,负手大步离去。
地底军火库中那八个人,明明是被昨夜那翊卫所杀,怎的会失去了踪迹?她莫名一觉睡到午后,醒来已经是在四夷馆的官署中,衣裳完好,遍体无伤,当是被那翊卫或是韦小钟他们送了回来。这样说那军火库的事情皇帝肯定也知道了。到现在京中仍是平平静静,无风无浪,也不知昨夜那翊卫是怎么善后的……左钧直揉着太阳穴,脑袋仍是隐隐作痛。此刻,她只想回家好好洗浴一番,瘫在家中的床上,好好再睡上一觉。已经一个来月没有落过家了,她是真的很想爹爹、翛翛,还有长生。
☆、行人之行(二)
武英殿西厢。
少年趴在枕席上,双目微闭,背上横七竖八鞭痕累累,血迹斑斑。叶轻蘸了乳白膏药,涂抹伤口,底下人顿时一声高一声低地哀哀叫起来。
“二哥,你手轻些……啊!”
叶轻紧绷着脸,快手扯下一块翻起的表皮,挑了一片儿白药摁了上去。底下人果然痛得眼泪横飞。
“还知道疼?知道疼怎么之前也不向皇上求个饶?”
“……二哥……能让小钟姐来么……”
叶轻到底是习武之人,抹药也是大气粗放,手劲再缓,也比不得女人温柔细腻。闻得此言,手下又是一重,这下底下人连叫的声气儿也没了。
“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光着屁股还想让我女人来给你搽伤?”
底下人蔫儿了,噙着泪,抠抠雪白褥子。
“又不肯让宫女来照顾,你就忍着些罢!若是飞飞林玖他们来,还指不定怎么折磨你!”
少年抖了抖,小声问道:“皇上不是把我关了小黑屋么……二哥你怎么能进来?”
叶轻哼了声,“皇上嘴硬手辣,私底下却心疼你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少年“嗯”了声,扭过头来,唇红齿白,眼仁儿黑白分明,像水银里浸润的剔透黑玉。“是我险些坏了皇上的事,皇上罚我,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