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狮子_作者:小狐濡尾(175)

2018-05-05 小狐濡尾

  她唱“我好比哀哀长空雁”,唱的是悲切。

  她唱“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唱的是郁结。

  她唱“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唱的是惶恐。

  她唱“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唱的是绝望。

  每一层情感,如洋葱一般剥开,都是她过去人生的伤痕,却也是让她今日唱出这些声腔的一推之力。

  “哭一声爹娘不能相见,不能见,爹——娘啊!”忽的这一声鬼腔,声音斜掠而起,撕心裂肺,如鹤唳猿啼,听得场中每一个人浑身战栗、毛发竖起!

  余飞唱伍子胥,又何尝不是在唱自己,唱白翡丽。

  他们彼此从不提及对方的伤口,却彼此心知肚明。这世间有那么多事情不能宣之于口,幸而她还有歌喉。

  一唱三叹,余音绕梁。

  这一夜的更鼓,愈敲愈急!她两进两出门帐,髯口由黑变灰,由灰变白!

  一夜须白!

  “到如今夜宿在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谁——言——”

  那一个“谁”字拖得极长,余韵声中,她手捧雪白长髯,双手剧烈抖动着张开来,忽的眉一竖眼一瞪,又是一个鬼腔!那双眼瞪圆了,黑色眼眶中双瞳若点漆,眸中陡然绽出此前从未有过的精光,令台下所有人都是浑身一震,被那目光电到。而那目光稍纵即逝,到了那一个“言”字,一双眼却又因澎湃心潮而微微合上。

  终究是绝望困顿尽化作悲愤决然,二黄原板的节奏陡然加快——

  “父母的冤仇化灰烟。我对天发下宏誓愿,我不杀平王——我的心怎甘!”

  最后一道鼓点落下,台下久久无声。

  无人站起,无人鼓掌,无人叫好。

  余飞没有看见这些,她已匆匆行至后台。靠着大衣箱,她眼中蕴满泪水,却没有落下,她只是忽然明白,她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在指向同一个方向。

  她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白翡丽从小到大,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手中的香花,却还能在秽土上越开越大。

  因为他相信一些东西,艺术,勇气,命运,亦或是因缘。

  ☆、春光乍泄

  余飞下台之后, 南怀明等几个台下的观众站了起来。然而站起来却又意识到台上已经没人, 也不知道要站起来做什么,于是又都坐了下去。

  有那么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

  南怀明环视了众人一眼, 导演、编剧、顾问、于派的老先生,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众人都紧蹙着眉, 很意外地都没有说话, 不像昨日对厉少言,很直接的就是鼓励和夸赞。

  一次剑走偏锋的表演。

  和老腔老调,和老一辈传承下来的表演, 有着不少出入。

  是定调子的时候了。

  说余飞好,那她就是真的好;说余飞不好,那么《鼎盛春秋》,她就可以退出了。

  剧场最后方, 白翡丽一动不动地隐匿在阴影里。

  “我想到了一个词。”南怀明缓缓开口道,“用在这里其实非常不适当,但是我想不出更恰切的词——”

  “春光乍泄。”

  “这个词, 怎么讲呢?我不知道大家今天听完余飞的戏是什么感觉,是不是觉得她处处都是破绽?”

  导演点头道:“确实, 她今天甚至都不刻意去压自己的雌声,而是怎么自然就怎么唱。”

  于派的老先生道:“顺着她自己的感觉搞出了些新‘板眼’来, 在我们听来,自然到处都是破绽。”

  戏剧顾问那位老先生若有所思道:“她今天的表演其实很有意思,过去唱《文昭关》的两大流派, 要么强调‘悲愤’,要么强调‘忧烦伤感’,她却是先一层一层把情感推高,唱出了伍子胥的绝望,然后置之死地而后生,从绝望中骤然爆发出一种‘倒行而逆施之’的反抗精神,这是咱们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因为新,所以我们感觉不习惯,所以我们觉得处处破绽。”

  “对——”南怀明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就是这个点。”他看了一眼倪麟,“倪老板,我不知道你什么感觉?你是过去最了解余飞的人。”

  倪麟坐得端端正正的,面无表情道:“她终于开始悟到了‘乾旦坤生’的表演要领。”

  南怀明拊掌笑道:“倪老板到底是倪老板。要说悟到这一点,余飞可是比您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