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早已经疼得麻木了。
本来似乎已经放晴的天,竟然又灰黯起来。浓云四合,她漂到大江之上,仰倒着,便见到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压到了大地,密密匝匝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
漫天漫眼的,全都是滂滂大雪。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三月里,她踏着融融春光而来,天真烂漫不知愁。
只如今,他在她生命中来了又去,如雁过无声,居然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簪子折了,画像碎了,月事在出湖之日便如期而至,她的腹中,竟也没有留下他的孩子。
这一切,真的都是一场梦么?
可她的心被剜去了,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的大洞。
不复天真。
他陌上春,真的是在她生命中,短暂而鲜活地存在过的。
天地之间大雪莽莽苍苍,被制的穴道自动解开,她却空洞地望着天空,眼睛干干的,再也哭不出泪,也泣不出声了。
彗晶匣子被打捞上了白苹洲。映入眼中的是数条久违的熟悉身影,满面俱是忧虑之色。
她打开匣子爬出去,跪在地上抱住父亲的腿,干哑的声音仿佛不是她自己的:
“爹爹,求求你,去救他。”
天旋地转,万物虚化。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醒来时四哥在她床边。
“……凤还楼已经夷为平地……大火焚过,尸骨无存。……只找到了陌夫人的一块白玉。莫七伯让我问你,你还要么?”
深衣木然摇头。
这本就不是陌上春的东西。本就属于莫七伯,她要来何用?
“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
这种诗句,每看一遍,都是徒增悲伤而已。
“爹爹说,他其实……是救了我们所有人。若他不是连夜赶在爹爹之前进了凤还楼,炸毁索道,恐怕我们去寻你的所有人,都会葬身其中。他……知其不可而为之,以一人之命换了我们大家的性命,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深衣嘴角一抖,那块未愈的伤口又剧烈疼痛起来。
只是胸中早已是摧心剖肝之苦,这般的小疼,不过是让她更清醒些而已。
此后的三四个月,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回了一刹海,执意在湖心苑地底陌上春挖出的斗室居住,没有人能够劝得了她。每日里,都是阿罗舍给她送去饭食和日用之物,可是她已是食之无味,用之无心了。
她心底还存了仅有的一线希望,就像生辰那日,他会突然出现在湖心苑;就像凤还楼的那夜,他会突然出现在窗外,与她执手而吻。
冬去春来,被烧得干干净净的艾蒿复又抽枝发条,蓬蓬勃勃地摇曳出满苑碧波,苑心方池中的七叶琴精竟然也复生了出来,柔柔地挠她脚心。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可是她的陌上春,却始终没有再回来。
又一日春雨淅淅沥沥,随风潜入夜。她夜不能寐,在残垣断壁之下枯坐了一夜。
雨水顺着残破的青砖废瓦滴落下来,敲打地面石板上的小小坑洼,一滴滴一声声,如诉衷肠。
临近清晨,淡绿的天光微茫浮动。高墙之外有飘渺歌声被湖风送来,纤细宛转如丝,却又似饱蕴了无尽沧桑,却是一曲《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深衣过去随娘亲学中原诗文时,读到过这首词。只是当时她觉得调子太过悲凉,并不甚爱。读过一遍,便再也不曾看过。
可是今日听来,却是心中痛彻。尤其是最后一句,竟是字字敲打在心上,似是生了牙齿,颗颗咬在心头,噬心之痛。
手指无意捋过胸前垂下的长发,竟发现其中有丝丝缕缕化作了灰白!
深衣的眼睛愈睁愈大,终于是嘶声长啸,黄连般苦涩,悲恸欲绝。
“陌上春!陌上春!陌上春又归,你为何还不回来!”
声音邈邈没入层云。她一声一声地唤着,却永远不会有任何回音。
距离她去岁来京城,已经整整一年。
她折身而起,白鹤一般掠过澄镜水面,在千年古刹的心经梵唱之中,渺然远去,云间消逝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