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角不断沁出豆大的汗珠,滴落桌面,积成小小一洼水泊。
枕在头下的手指修长而苍白,不似一般男子骨节粗壮,反而匀称秀美。
似是听见众人进屋,他手掌按着桌子,极其费力地撑身抬头。
深衣大吃一惊。
这个陌少,根本不是她在宝林寺见到的莫家大公子!
天朝讲究礼仪,无论男女均需束发。
这陌少偏生长发散漫,泼墨般写意一身白锦。缚一条二指宽的蓝绣抹额。
左鬓发丝下,依稀可见一枚精细繁复银制耳饰,镂刻着扬翅凤鸟,流云般的凤尾高高勾上耳廓。
一张脸生得竟是精致如画。明显正发着高烧,削瘦面颊晕染赤霞,胜似桃花。唇极薄,若噙铅丹。嘴角缕缕殷红血迹,煞是刺目。
若非他方才发声,说是个女人,深衣也会相信。
不妖娆,不冶艳,只是美。
俨然是颠倒众生的色相。
可这样一副色相,却因着一双空洞无物的眼,好似傀儡。
他好像看到了所有人,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到。浓密长睫颤了颤又落下去,在青黑眼底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莫名让深衣心窝搐痛了一下。
似乎听什么人提起过这样的面相——镜花水月,蒲柳易凋;福薄命浅,半生多舛。生在女子身上,是祸水红颜;生在男人身上,是薄幸儿郎。
深衣内力在身,耳力极好,隐约听见徐嬷嬷极低声向萧夫人啐了句:
“和那贱人一样的狐媚子,一身臊气!”
老太君不动声色打量了陌少一番,目生厌恶,开口就是斥责:“这么多年罚你在此地思过,你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虐死丫鬟,在我朝是犯王法的大罪!若非看你是莫家的血脉,早将你乱棒打死,以免毁了莫家百年声誉!”
老太君越说越是激动,萧夫人忙上去帮她顺气。老太君缓了口气,又道:
“你整日价要死不活的,我们莫家也不指望你入仕从军,光宗耀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今个儿给你最后一个通房丫头,你须老老实实收了。再闹出什么事端来,老身不会给你爹面子,直接把你逐出府去,让你自生自灭!”
陌少闭着眼,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看不出任何情绪,所有气力似乎都只在和身体上痛苦对抗。单薄身躯摇摇欲坠,额上汗水仍是不住地滑落。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手指指甲在桌面上刻下深深印痕。
老太君道:“既然病得这么厉害,怎么给药也不喝?”
旁边环儿呈上一碗汤药在陌少桌上。
陌少没有睁眼。
老太君忽的厉声道:“喝!”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吓了一跳。
陌少竟仍是一动不动。
老太君冷冷道:“灌。”
两个府卫立即上前。
陌少倏然睁眼,目色阴鸷,顿时令两个府卫滞了脚步。
陌少似是运了运气,左手探去端药碗。药碗不大,他的动作却极吃力。药碗随着手指的颤抖,不断有药汁洒出来。
一滴两滴,溅上雪白衣襟,洇散成渍。
药碗到了嘴边,他张唇,一口气全喝了下去,乌黑药汁不断沿嘴角流下。
那孱弱手腕终于再也拿不住,药碗咚的一声掉在桌上,滚落地下,跌得粉碎。
直看得人胆战心惊。
“还莫归尘呢,怎么不叫莫归西!”
环儿讥诮的一声虽然不大,深衣却听得清清楚楚。
“放肆!”
环儿惊叫一声,被龙头拐杖毫不留情地击倒在地。
这老太君原来也是习武之人。
“莫归尘到底是莫家的子孙,还轮不着一个低贱外人来说三道四!拖下去掌嘴三十,降为粗使丫头!”
三十板掌来,牙齿都要打尽。
环儿大哭求饶,又央萧夫人救她,可老太君威严之下,谁敢多言一句!
老太君袖袍一挥,众人撤去,只留下深衣一人。
房中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有陌少滞重的呼吸。
一路上她想过无数种教训这个恶少的方式,就等着他拿鞭子抽她,好好还以颜色呢。
可现在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舔舔发干的嘴唇,讷讷地介绍自己:
“我叫朱尾,小字深衣,今年十三岁,是从……”
听说要入靖国府做丫头,年纪不能大,她便少说了两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