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出门上学前,娘亲抱着他反复叮嘱,一再重复要他记得,“唯有坐上你爹爹的位置,娘亲才能含笑九泉。”他很惶恐、很不安,他觉得娘亲今日很不一样,与往常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他揣着一颗惊惶不安的心,去了私塾,一整天都精神恹恹无心课业,还被夫子打了手板。放学的时候,他一路跑回家,他看到娘亲吊死在正堂的房梁上,人已经硬了。
爹爹来接他的时候,他已经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替娘亲办完了后事。他好恨,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整颗心都扭到一起绞痛着,他很想破口大骂,骂爹爹薄情寡义,骂爹爹不负责任,骂爹爹狼心狗肺,但是他没有。他一下子扑到爹爹怀里,哭着说,“娘亲临死前叫我不要记恨爹爹,可是爹爹,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我没有娘亲了,没有家了,什么也没有了。”爹爹将他抱在怀里,没有说话,眼里隐有泪光。
他住进无方皇城的时候才晓得,原来他爹爹是当今的皇上-文帝;他住进荣德宫的时候才晓得,原来那个漂亮的女人是皇后祁氏。爹爹说,以后荣德宫就是他的家,宣启和宣融就是他的哥哥。可笑这世上哪里还有他的家?他的娘亲已经死了,哪里还能称为家?但他笑着跪地谢恩,谢谢父皇给他这么好的一个家,这么漂亮的皇后阿娘,还有两个年龄相仿的皇兄。
文帝在的时候,皇后祁氏对他十分和蔼,比对宣启、宣融还要和蔼,文帝不在的时候,皇后的眼神就会变得很冷,不同于娘亲的那种清冷,是一种混合着轻蔑、厌恶的冷。但他无论文帝在与不在,都对祁氏言听计从,从不顶嘴撒泼,从不惹祸滋事。他对其他几个兄弟都不亲厚,唯独喜欢跟着宣启、宣融。宣启每次拿点心给他,拿玩具给他,拿衣服给他,都挑最小、最差、最难看的,但宣启一直笑,他也笑,他一边笑一边谢。
其实,他很喜欢皇贵妃。皇贵妃的女红很精巧,跟娘亲的女红一样精巧,而且她很温柔,对宣麟极好,就连责备都满是温情。宣麟摔了、磕了、碰了,皇贵妃都是亲手给他上药,将他抱在怀里哄着,告诉他没关系。他每次摔了、磕了、碰了,都是荣德宫里的小太监帮他上药。后来,他再摔,就会当着文帝的面,狠狠的摔,文帝来抱他,他都会将他推开,然后笑着说,“父皇日理万机,儿臣这点小伤涂点药就好,父皇不必挂心。”文帝总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叹息。
宣麟被册封为太子没多久,出了一桩大事。文帝发现宣启和宣融所穿的朝服与太子朝服一样,绣的是五爪的龙。文帝勃然大怒,将皇后捆起来要打她板子,他扑到皇后身上,哭的声泪俱下,“父皇息怒,不要打皇阿娘,多了一只脚趾扯掉便是。”文帝气得脸色铁青,叫他滚开。他哭得不依不饶,“不要打皇阿娘,不要打皇阿娘,要打就打儿臣吧。”最后,皇后的二十大板统统招呼到了他身上,他咬着牙,一声不吭。晚上,文帝来看他的时候,他泪汪汪地看着他,喃喃地说,“若是我娘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觉得很安慰。”可是谁也不知道,宣启和宣融衣服上的龙爪第五趾,是他花了整整七个晚上绣上去的,连织锦轩的大师傅都没看出破绽。
后来,祁氏看他的眼神就没那么冷了,有时候宣启欺负他,她还会训斥几下,要宣启记得兄友弟恭。只可惜,宣启从没真正友好过,他也从没真正恭顺过。
天炙十五年,也就是宣麟被册封为太子的第二年,出了两桩大事。第一桩大事,建章宫的皇贵妃薨了,死于心脏麻痹。第二桩大事,没过多久,建章宫有了新主人,渺依。皇贵妃死后,宣麟消沉了好一阵子,消沉的连死的心都有了,他安慰他,鼓励他,文帝交给宣麟的朝政之事,也都是他帮着处理。每一次文帝都很满意,但他从不邀功,文帝问起,他总是说,“都是太子领导有方,儿臣虽只是打打下手,却也着实获益匪浅。”
天炙十七年,文帝大病了一场,一直昏迷不醒,皇城之内一时谣言四起。每个晚上都有三位太医轮流守在议政殿。他的皇兄们一个个都很忙,大臣们一个个也都很忙,无妨皇城的人流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多。他每日除了给宣麟出出主意,打打下手,还会熬一盅安神补气的汤药亲手端到议政殿去,但从不入殿,交给太医便走。有一晚,下了一场瓢泼大雨,电闪雷鸣,有谣言说是御龙归天之兆。他在议政殿外跪了一夜,无论太医怎么规劝都无动于衷,其实是因为他发现议政殿乃至整个无方皇城的侍卫一夜之间都换过了,在议政殿值夜的内廷侍卫首领是文帝的心腹爱将。第二日,文帝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