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皇上偶尔也会传召自己,跟她说说笑笑,喝酒看戏。但是远山总觉得皇上对自己和对平湖是不同的,他对自己很亲切很随和,但对平湖却有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尊重。她说不准亲切和尊重哪一种更难得,也衡量不出自己和平湖在皇上的心目中孰重孰轻,谁近谁远;这还罢了,她竟然也判断不清在平湖的心目中,对皇上的宠幸看得是重还是轻,是喜还是厌。这可就太奇怪了。
平湖似有洁癖,每天都要洗澡,而且洗的时间很长。总是在夜深人静之后,紧紧地关着门,慢慢地洗,慢慢地洗,从门缝渗出来的,是极轻微的泼水声,夹着奇怪的幽香。远山最初以为平湖是想借这种香气来吸引皇上,可是后来发现,平湖每次承恩后也要洗浴,而每次应召时神情都里有一种极力隐忍的恐惧之『色』,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她好像把临幸看作受刑,而将洗澡当作疗伤。
而且,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平湖除了在日间偶尔陪伴皇上读书作画之外,再没有应召"背宫"。但这并不让远山觉得轻松,因为平湖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如释重负似的,每天早早地就关门就寝,或是没完没了地洗澡。
储秀宫的秀女们都兴灾乐祸地猜测平湖失宠了。然而远山却不会这样乐观,她想,那些秀女们的话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是期望。她们只是照着自己的心愿在妄解真相,自欺欺人罢了。然而真相到底是什么呢?远山也不知道。这正是最令她觉得烦恼的。
一个旗鼓相当的敌人并不可怕,但是一团捉『摸』不透的谜团却令人压抑。平湖不愧了叫作平湖,真像是一片平静而神秘、一望无垠的湖水,甚至每当远山想起她时,都觉得自己仿佛沉在冰冷的湖水里,绝望而窒息。如果不能冲破那厚重的湖水,早晚会被它淹死。
远山不是一个守株待兔的人。她想,如果要一探深浅,就必须投石问路,以待水落石出。
这夜,平湖又像往常那样早早关了房门,熄灯就寝。但是那透门而出的香气让远山知道,平湖并没有睡,她又在洗澡。她故意压扁了声音,装成太监的腔调高唱:"平湖——小主——侍寝——"
果然,她听到稀哩哗啦的泼水声,显然平湖正急匆匆地从澡盆里起来,在紧张地更衣——其实有什么可换的呢,就是真的有太监传唤,还不是要把人脱光了裹在被子里背去皇上寝宫?
然后,她听到门里传来平湖的应答:"烦公公向皇上禀告,就说平湖身体不适,不便侍奉皇上,请皇上恕罪,另召他人吧。"
远山震惊,她竟然抗旨!难道她已经拆穿了自己?她有些气急败坏,且也骑虎难下,索『性』放开嗓子拍着门喊:"开门开门,你竟敢抗旨,这是欺君之罪你知道吗?"
门开了,平湖一身白衣站在门前,头发湿亮地披在双肩,赤着足,双手掩在胸前,讶然道:"远山姐姐,是你,你在骗我。"
她说话的腔调,好像在发问,又像在陈述,却独独没有指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不悦。而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说不出是忧郁还是欢喜的清灵,仿佛有光在流动,瞬息万变,而又平静无波。
远山有片刻的怔忡,然后就做出一副以熟卖熟的口吻大喇喇地笑着:"是啊,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睡得这么早?太无聊了。"说着侧过身子便要挤进门去。
然而平湖站在门前完全没有相让的意思,仍然很平静地说:"我真的身体不适,想早点睡了。"
远山没辙了,恼不得怒不得,可是这样走开也未免太没面子,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帮你请太医?我知道一些民间秘方,说不定可以帮你。"
"不用了。我只是想早点睡。"说完,平湖再不理远山的反应,直接当着她的面,轻轻掩上了房门。
这已经是正式的宣战。
远山呆立在门外,她怎么也没想到,平湖可以做得这么绝,这么冷淡,这么不留余地。然而又不是出言不逊,更没有出手伤人,她就是想反击,也无从反击起。
然后,她忽然明白平湖为什么有好一阵子没有"背宫"侍寝了,又为什么有恃无恐地说"身体不适,请另召他人"了,原来并不是她忤逆抗旨,而是与皇上早有约定。皇上这样地迁就她,既然不能强迫她夜里侍寝,于是只好召她在日间相伴,他们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特殊默契,甚至超越了皇上与秀女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