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苍茫,『乱』世纷嚣,而他可以躲在自己的额驸府里,获得一点点偷安的温情吗?围炉赏梅,把酒听琴,无边风月,有限清欢,也是幽禁生涯里的一点点安慰吧?吴应熊看着绿腰,这个自己一直没有真正在意过的小宫女,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是这样的青春、美丽。
在他的凝视下,她的笑容益发婉媚,而他的眼神益发朦胧,酒不醉人人自醉,况且,他是真的醉了。
绿腰侍寝额附的消息传出,建宁只觉兜头一盆冷水。
这是自她进府以来,额驸的第一次主动请求晋见,却不是为了她。他跪在她的座前行请安大礼,她满面春风地叫他"平身",他却不肯起来,仍然跪着请求她,赐绿腰与他为妾。
建宁没想到会是这样。她虽然已经嫁入额驸府半年之久,却仍是处子之身,尚完全不懂得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更不明白这个不肯对自己多看一眼的额驸,为什么竟偏偏喜欢上了自己的侍女绿腰?难道绿腰比她更值得珍惜?这是他对她的报复与羞辱吗?是他在向她挑战吗?
她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教育,也不知道该向谁请教。事情来得太突然,太意外,突然到她几乎不相信是真的,意外到她以为这是一出戏,然而戏里的人是怎么做的呢?她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对?惩罚他,把他们一起囚禁起来,不给他们吃饭喝水?还是成全他们,让他感激她的大度?也许王孙公子三妻四妾是合理的吧,如果她惩罚他,是不是错了规矩,让人笑她醋妒?慧敏不就是因为好妒而被废的吗?看来嫉妒是女人的大罪,是不可以的。那么,答应他们吗?可是她的心为什么这么疼,这么疼!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洞洞地问:"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与绿腰无关,是应熊酒后无德。"吴应熊沉着地说,"事前没有向格格禀报,是应熊的错,请格格惩罚。"
"你还护着她……"建宁颤抖地说,犹如叹息。然后,不能自控的,她的眼泪流下来,止也止不住。她低下头,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眼泪滴落在手心里,手心里满满的都是泪,而她的心却是空洞洞的,好像灵魂被抽掉了一样,心被什么东西牵动着,抽搐般地一下下地悸痛。
吴应熊看着建宁的眼泪,感到难言的震动。他想过建宁会大怒,会撒泼,会用尽刁钻的手段来对付他,折磨他,会用最恶毒的话来谩骂、诅咒,而惟独没有想到的就是她的眼泪。这十二岁的女孩子,她的眼泪多么无助,悲凄,仿佛要把她自己压垮了。他忽然感到了深深的罪恶感,和汹涌而来的疼惜,那毕竟是个小女孩子呀,自己怎么可以这样伤害她?
他刚想对她说点什么,管家匆匆跑了进来,"宫里有旨,宣格格和额驸进宫,给容妃娘娘请安。"
"容妃娘娘?"建宁一时反应不过来,木木地问,"谁是容妃娘娘?"
"就是从前的佟贵人。佟贵人生了阿哥,已经晋为容妃了。"
佟佳平湖晋封为容妃,这比人们预期的容嫔还要高出一格,景仁宫的宫女各个欢天喜地,然而她自己殊无悦意。因为,她的孩子被抱走了。
自从产子之后,平湖便一病不起,就像一瓣不等飞落枝头便已经凋萎的桃花,过早地褪了颜『色』。属于她的春天,就只有从进宫到产子的八个月。她虚弱地躺在榻上,体下垫着新的棉花褥子,不停地流血,疼痛,无休无止。傅太医用尽了各种方法为她止血,但略好两天,就会因为稍微的惊悸或者烦恼,从而重新开始了淅淅沥沥,就像连绵的秋雨。她是这样的病弱,病弱到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她拒绝皇上的探访,甚至不肯见他的面,她执意地要在他心里留下自己盛开的桃花面,而不愿意让他看到她的萎谢。
顺治对此曾十分不满,他正为了大婚的事烦心,这送进宫来的第二个皇后仍然是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女儿,还是前任皇后的亲侄女,这就够让他厌倦的了,何况她还是一个连汉字都不识的纯粹蒙古格格——这也难怪,当年慧敏自小便被视为大清皇后的第一人选,因此一直在接受着作为一个皇后的教育,包括读书、写字,甚至做诗、填词,虽然比不得平湖的文采斐然,却也至少可以做到知书达礼,文理通顺。而这位如嫣格格,族人对她的期望只是成为另一位蒙古王子的福晋,根本没想过让她走出大漠,更别提让她学习汉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