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泠说是啊,我要——我要剪个刘海儿。
她把凉茶一递说,你慢慢剪,剪好看点。
谢师傅看着凉茶笑了笑,放下挑子,把他的家伙一件件拿出来摆开:刀子、剪子、篦子、镜子……光是梳子,就有大大小小五六把。他让海泠去打盆热水来,还挺不好意思地说,天太热,就不挑炉子了。
然后谢师傅让海泠坐下,给她洗头,给她按脑袋。他手上劲大,下手又稳又准,一通按完之后,海泠只觉得神清气爽,连眼睛都明亮了。
海泠说老师傅老手艺真厉害。谢师傅很得意地一笑,刚要收了水盆,手一滑,胳膊肘打了个拐,把旁边的热水瓶碰倒了。
“哗啦”一声爆响,海泠吓得从椅子上猛地跳起——于是椅子也倒了,打翻旁边放着剃头家伙的小凳,刀子剪子梳子镜子“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不过眨眼的工夫,大厅满地狼藉。
谢师傅赶紧说对不住对不住,你身上没烫着吧?
海泠也低头看了,热水瓶就在她手边炸的,但她一滴水都没沾到;满地亮晶晶的瓶胆碎片,正好绕着她散开一个圆,没一片落在她身上。
海泠说没事,我运气好。
然后她和谢师傅一起收拾渣子,扫地拖地。谢师傅一边干,一边低着头小声说,老是老了,手脚不利索了,家里孩子也不让他干这个,说以前是日子不好过,只能学个手艺讨生活,现在日子好过了,干嘛还吃这个苦。
谢师傅说,我倒是也想在家呆着,可是成天坐着躺着也没个事做,再说,这做了大半辈子的手艺——
他看了看歪倒在旁边的剃头挑子。
谢师傅说,我可能是咱们这一片,最后一个剃头匠了吧。
碎渣子打扫完了,谢师傅收起他的家伙就要走。海泠说你还没给我剪头发呢。
谢师傅说,你还是去街上理发店里剪吧,他们剪得好看、时髦。
海泠侧头看看窗外——太阳还是又凶又毒。她说,你是老师傅,我信你的。
然后她不由分说,扯了谢师傅手里布单,抖了抖给自己围上,转身去椅子上坐下了。
剪刘海用的剪子很细巧,谢师傅拿着在磨刀布上刮了又刮,才上手开剪。
谢师傅说,这套剪子也是最近才买的,当年给大老爷们剃头,不是平头就是光头,哪用得着这么精细的东西。他说现在时代变化快,他还去学了几个新式的头型,万一顾客要剪,他不会,那可就难看了。
谁知道一夜之间,满街都是理发店了。
他说,我也不是说理发店不好,那些小伙子剪得挺好看的,还有很多花样我听都没听过。
他说,我就是觉得……现在我扛着挑子在街上转一圈,老主顾还跟我打招呼,但不要我剪头了。
谢师傅不说话了,把海泠的一撮额发用细齿梳撩起,剪刀“嚓”一声落下。海泠眨了眨眼,用睫毛抖掉碎发。
——眼睛一开一合的瞬间,她看见有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从后面托着谢师傅粗糙厚实的手掌。
白嫩嫩的,就像十岁出头的小女孩的手。他每次下剪子,那只小手都扶着他的手腕,帮他把正方向。
海泠顺着小手看去,谢师傅身后似乎藏着一个人影。她正要伸头去看,谢师傅又把她的脑袋拨回去,说,不要乱动,小心剪坏了。
海泠说,哦。
她闭上眼睛不看了。
半小时后,谢师傅完工了。海泠朝他递过来的小镜子一望,里面的姑娘脸蛋圆圆,刘海轻薄,发丝又细又软。谢师傅还给她卷了一个弯弯的弧度,他说你明天早上起来,要是刘海不弯了,你就用热毛巾烫一烫。
海泠越看越喜欢,付了钱连连道谢。然后谢师傅收拾起家伙,挑着担子走了。
外面的太阳还是很辣,海泠给他灌了一瓶凉茶,把他送到门口。
剃头匠的唤头又“嗡——嗡——”地划响了。海泠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跟在谢师傅身后,浑身泛着一层茫茫白光。她梳了对俏生生的羊角辫,两只手帮谢师傅抬着挑子,走着走着,回过头,朝海泠一笑。
海泠也笑了笑,摸摸新剪的刘海。
然后她回到大厅,在柜台后坐下——坐下后忍不住掏出镜子照了又照,看够了,才重新翻开那本读了一半的书。
——海泠不记得自己刚才读到的是具体哪一行哪一段了,但肯定不是现在这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