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紧跑上去用手推了推门板——和白天一样,一动不动。她又举起手电,照遍乌木大门的每一道缝隙,另一只手的手指跟着贴上门板,仔细地移动,触摸。
她摸到一些起伏不平的刀痕,都是旧日留下的印记,锉刀,砂纸和油漆都没能把它们盖过。木纹里嵌着一些细碎的光亮,像沉在河底的金砂。
“喀拉”,和刚才一样的声音,这一次离她很近。
也许就来自这两扇乌木大门之后。
反应过来的时候,海泠已经在冲下楼梯的途中。她的脚几乎是自己动了起来,连跨两阶三阶地朝下跑,跌跌撞撞摇摇晃晃。
她又跑进那团暖黄色的烛光里了。大厅的水位已经过了腿肚,正在漫向膝盖。海泠一脚一脚趟着水,大步走到柜台旁,来不及放下手电筒,直接扑身抓起电话机,抓起话筒,手指扣上拨号盘——
一秒的迟疑后,海泠拨出了一个呼机号码。
这是她那个下海捞金的爸爸唯一留下的联系方式。海泠以前也打过,那一次,半个月后她才等来回电。
她知道这一次也许也是一样,但藏书阁的钥匙传男不传女,只能是在爷爷的独生子手里。
最后一个数字拨出,拨号盘“咔咔咔”地转回原点,话筒里却没有传来“嘟——嘟——”的脉冲音。
海泠把话筒放回座机,又拿起来重拨了一遍。那一头还是安安静静,像埋在雪里。
海泠想也许是传呼信息台临时停工,她转而打了姑姑家的电话。“咔咔咔”地拨完号码后,话筒里依然毫无声息。
——电话信号也被切断了,就像这片区域全体停电一样?
一道闪电从天际劈落,窗外行道树的每一片叶子都在这一瞬间闪闪发亮。
墙上的挂钟快走到10点,雨势越来越大,像有开山的炮火从云端轰下石子来。海泠紧紧握着话筒,一遍又一遍地转动拨号盘,把那两个号码轮流拨出。
没有信号,没有回音,没有她想要的帮助。
海泠不知道三楼发生了什么,她的头皮一阵阵发紧,张着嘴一下一下地换气,喉头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在当时的当下,她存在的意义是图书馆,图书馆存在的意义是藏书阁,而藏书阁存在的意义——是那些她素昧平生的书。
海泠抬头朝天花板望去,那里渗出的水迹越来越大,“滴滴答答”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漏下的积水直接顺着墙壁流淌。
海泠眼眶里的水也要蓄不住地淌下了。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雷雨夜,火亮的闪电,炸响的惊雷,灯影重重的房间,黑暗中汩汩的水声……拨号盘“咔咔咔”地又转出一个号码,话筒那一头的积雪还没有化开。
海泠眼里的水光越来越沉。她想奶奶,想奶奶的小戏台。那帘幔子在她的记忆里一直是暖融融的浅黄色,上面演出过白娘子的爱恨情仇,周武王的生离死别,还有飞将军历经千战,未尝一败的赫赫功勋。
那时候多好。像这样的雷雨夜,她房间的小桌上也会点一支蜡烛,奶奶坐在窗边,举着飞将军对她说——“囡囡别怕,飞将军守着你呢”。
落在桌面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开始敲打,“哒哒——哒——”,是留在童年记忆中的拍子。海泠想起“飞将军”后面的唱词了。她恍惚地唱,声音好像一团被揉皱的棉布。
“驾骏马,灭灯火,漏夜袭敌营”;
“七星剑,斩番兵,东/突又西进”;
“举火石,烧了他,粮草与辎重”;
“众儿郎,齐听令——”
海泠的歌声停下了。
她看到烛火一丝不乱地燃烧,照得那一方墙壁荧荧如玉。
墙上映出一个皮影小人,手握宝剑,背负令旗,剑眉星目,威风凛凛;胯下还骑着一匹刻了莲瓣团花纹的骏马。
然后,英姿飒爽的将领挥起手里的七星剑。
——莫要惊慌,本将在此。
飞将军用戏腔朗声诵道。
几乎同一时间,话筒里传来“嘟——”的脉冲音。
电话接通了。
——海泠说,就是从那一天起,她的生活中开始出现各种各样,来自四面八方,已知的未知的,神灵。
她又强调了一下,神灵,字面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