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像变了个人,眼里闪闪发光。他在窄小的一居室里来回打转,泡茶,端椅子,爬高摸低地在柜子里翻找东西。
他说我上次看到你,都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吧?
被他询问的当事人面无表情,只是眼中蒙着一层淡淡的困惑。
爸爸说你忘了吗,抽陀螺也是你教我的,后来班上同学斗陀螺,没人能赢得了我。
他说我后来跟人讲,是一个路过的外国人教我的,他们都不信,没人信。
他说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我看着都比你老了。
海泠偷偷看了J一眼。他的眼神告诉她,他还没想起来爸爸是谁。
J打断了爸爸单方面的叙旧。他说,我在找一些东西,线索引着我到你这里——你是不是带了什么东西?
他说话的时候,爸爸一字一句认真地听着,比第一天上学的孩子更虔诚。J说完之后,爸爸点了点头。
他说,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那个。
他转身去了房间的另一边,打开柜子,取出一个薄薄的文件袋。
牛皮纸的文件袋,用蜡绳缠了好几圈。解开之后,爸爸把袋子一斜,小心翼翼地取出几张纸。
那个大小,形状,纸质……海泠差点叫出声了。
J也非常意外地瞪大了眼睛。他说原来这几页书是被你撕了?
爸爸说,那书不是真品,是我以前练字抄着玩的。
他说只是因为这样比较方便携带,才撕下来的。
J立刻拿过他手里的书页,一张张摊开在桌面上。
海泠也凑过去看。
那确实是《行笔拾遗》丢失的最后几页,一样的纸张和笔迹。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能作为判断依据的东西。
——那几页纸都被蛀得千疮百孔了。
J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爸爸说,就是为了找人修书,我才把它们带在身上。
他说一开始听说S城有会修书的老师傅,但去了那里之后才发现,老师傅都去世的去世,转业的转业了。
然后他又辗转来了这里,但这里的情况也是一样。
他转念一想,与其找人修补自己的抄本,不如去旧书店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收到其他人的抄本——甚至碰上真品也不是不可能。
爸爸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他说的每件事,都不曾对海泠吐露半个字。
J又看了看那几页旧纸。他说,我知道谁能修复。
爸爸一愣。
J说,你愿意的话,就把这些交给我,我带去找人修。
然后他看了看旁边的海泠,说,结束之后,让你女儿替你带回来。
爸爸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海泠,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似乎是刚刚才发现,她也在这里。
那一刻,海泠有种感觉——爸爸在内心还是个抽陀螺的男伢儿。
就算有了家庭,他也是飘飘荡荡,不曾落地。
爸爸说,你怎么会认识我女儿的?
J说,我怎么会认识你的?
爸爸愣了一下,“哈哈”笑了,然后把文件袋给了J。
海泠说,那你还要照片吗?
爸爸说,当然要啊,有几张照片我找了好久没找到,还以为丢在路上了。
海泠说,嗯,那我明天带来给你。
她想,她和妈妈只是他在天空俯瞰的风景,对他来说,有照片就够了。
她不知怎么想到了J胸口的项坠。
藏在项坠里的那个女人,对他来说,会不会也仅仅是俯瞰的风景?
从爸爸家里出来的时候,J非常难得地主动开口了。他说你别不高兴。
海泠等了半天没有下文,只好接话说,没有不高兴。
她说,爸爸这个样子,我早就习惯了。
J说,他自己的世界太多彩,他陷在里面,出不来了。
海泠说,嗯。
她看着J在前面慢慢地走,和她梦中的背影,只有衣装的差别。她说,你要去哪儿找人修书啊?
J说,去你们国家藏书最多的城市。
海泠想,那是哪儿?
J说,那里有一位神灵,能帮我修好这些东西。
海泠说你不是也能修房子吗?
J说,我的能力需要素材,而且并不是修复,是完全重新制作。
他用旧的房梁制作出全新的房梁,用旧的瓦片制作出全新的瓦片——所以就算有旧书作为素材,他也只能做出全新的,空白的手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