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傍晚她看了18年。
海泠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她看到窗台上摆着一个小东西,就过去把它拿起来。那是一只一指长的木雕小乌鸦,翅膀收拢,刻痕刀印都是新的,随意又粗糙,像个随手雕来的玩意。
但它用的木料是旧的。海泠把鼻子凑近了闻闻——一股湿漉漉的潮味,和图书馆被打湿的房梁一样的味道。
我说,木头乌鸦?就是家里书架上那只小东西?
海泠点点头说,对,就是家里书架上那只小东西。
☆、陌生人
海泠更小一些,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曾经在打酱油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老爷爷——浑身脏臭,满脸带笑,他站在路边大树下,问她车站怎么走。
海泠提着酱油瓶子给他指了路。他对她说,这里以后会有很多人离开,也会有很多人到来,这镇子还会热闹很久的。
从那时起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海泠都以为老爷爷这话说的是镇上的人。她想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那时候,大家都说国家的大门打开了,外面的人能进来,里面的人也能出去。于是镇上有很多人走了,去了四面八方——比如她爸爸;又有很多人来了,来自四面八方——
比如那个金发碧眼,来路不明的外国人。
台风离境后的下午六点,海泠站在三楼藏书阁前,感觉脑内又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
半小时前,她头上的屋顶还是漏的。
她面前的门板还是秃的。
刚刚她悄悄摸过大门上的木雕了,每一刀都是真的。
现在,她对着邮递员小哥,把那个人来时的情景讲了一遍又一遍,磕磕巴巴没头没脑,讲了半天也没理出个起因经过来。
最后小哥说,你是不是该检查一下,书少没少?
海泠冷静下来了:对,这才是要紧事。
她马上跑去一楼,打开柜子,把馆内的藏书清单拿出来。小哥留下来帮着她一起点数核对,两人忙了三个多小时,总算把书目大致对完。
一本都没少。
那个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中间就帮忙修了修房子?
小哥说,这是位富有国际主义精神的外国友人吧。
海泠不这么想。
那个人想看的书,多半不是外面这些。
三楼那些书的清单她也有。
海泠向小哥道了谢又道了歉,把自己带来的零食全给他了。小哥说你还不下班吗?海泠说,我再收拾收拾就回去,反正我家也很近,走一会儿就到。
说这话的时候她看了看外面。晚上九点,天已经全黑了,远近有几盏路灯稀稀落落地亮起,像在夜里划着的火柴。
小哥回去后,海泠马上打开柜子寻找那份书目单。她记得自己把它放在某个文件柜里,但她打开一个又一个柜子,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爬高摸低地找了半小时,毫无所获。
她记忆中的那一格是空的,只落了薄薄一层灰。
海泠叹了口气,揉揉开始抽痛的胃,想起自己从下午开始就没吃过东西。她想要不今晚就先回去吧,明天白天再说。
柜门合上的刹那,她的余光一瞥,看到最上面的格子深处有个小小的暗门。
这口柜子有一人多高,海泠搬来凳子踩着才够到最上面的一格。她小心地伸手摸着暗门,移开,探头进去一看——里面是个夹层。
夹层里放着一个木箱,一臂长,两臂宽,满是灰尘,箱子外面包捆的皮绳都绷断了好几处。
海泠试着用手抬了抬箱子——不轻不重,但里面似乎是满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她把箱子从暗格里拿出来,放在桌上。灯光下,箱子积年的落灰厚得像层绒布。海泠随手擦了两下,杉木箱子的本色隐约露了出来,角上还有一张泛黄的名牌。
上面写着“文鹤”——海泠的爷爷字文鹤。
海泠顿时精神一振——这是爷爷的箱子,又被这么仔细地藏在暗格里……里面说不定会放着藏书阁的备用钥匙?
她立刻扯开外面早已发脆的皮绳,双手握着箱子的两头,朝上一掀——
“啪嚓”。
天花板上的廊灯闪烁了几下,灭了。
四周顿时一片黑暗,海泠的心跳呼吸都漏了一拍。她回过神来,发现箱子已经打开了,但屋子里黑得太彻底,什么都看不见。
——下一秒,无数光点从她眼前浮起,散开,像被风吹动的金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