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了解吗?水仙!就算我能再走路──可能是拄着枴杖走路──那也不能让我变回车祸以前的我。」庄頤的声音像坏了的唱针般滯重。「生命本就是个玩笑,而在你还有心情玩笑的时候,別浪费你的时间为我担忧。何況我不配你,不配你如此待我。」
她是不了解!为什么庄頤会突然这么急于把她推出他的生命之外?「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庄先生!你以为让我自由就足以凸显你牺牲者的动机尊贵、姿态崇高?」
「我没想过要凸显什么,只是觉得你应该可以获得更好的。」他又恢复冷淡的掉头低语。
第一滴眼泪由水仙的睫处眨落,她被他妾自菲薄、一意孤行的言语弄得无所适从,愤怒激生。「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值得比你更好的男人。」她咬牙切齒、疼痛难当的说:「我需要的是一个勇敢、有尊严、有情有爱的男人;一个无论顺境逆境,无论以双腿或双膝都会傲岸的屹立在我身边的男人;一个不会轻易受外界影响的男人。而你──庄頤──你既不高贵又不勇敢,完全是个不足取、只会逃避现实的懦夫,我开始相信──就算你的双腿无恙,你的背脊还是不够支撑你!」
说到这里,水仙哽咽了,她几乎无法再说下去,因为一生可能失落的愿望和行將破滅的梦想梗住了她的喉嚨。
他是她的丈夫、爱人,但却只愿意和她分享彼此的身体,而不肯向她交托出他的心灵、期盼和梦想,他甚至随便找个藉口就想把她驅赶出他的生活,叫她怎能不伤不痛?
然而她的严词峻语似乎并没有伤到庄頤,他不只对她的哭泣无动于衷,他更像个刀槍不侵的鋼人,又冷又硬的下结论:「是的,这就是我们共同一致的想法了,我是个懦夫,我的背脊没有硬的足够支撑自己,我不够勇敢、不够尊严,我不配你,是的,你会比你预期的更早收到离婚同意书。」
把手握成拳抵在嘴上,遏止住即將随心痛而来的嚎啕痛哭,是水仙仅能维持自尊的方法,但她的泪,却像窗外那愈下愈大的雨势在脸上奔腾。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爱不爱我?」她终于又一次撇下自尊,屈膝蹲在他的轮椅边,哽咽的捏着他略嫌冰冷的手问着。
而他沉默了良久才答道:「或许诚挚的爱是一种天賦,更或者仅是运气,但遗憾的──我不只没有天賦,还缺乏运气。」
他否定的答案像诗人的诗,但这一刻水仙是多么深恶痛绝他冷淡的文雅啊!「你不该这么对我!」她低语,几滴沾在睫毛上的泪水滴落他的膝蓋,在他淡色的裤料上濡染出几个深色印子。「我没有做错什么!」她开始扬高声音重复:「你不该这么对我!」
泪水又一次自她苍白激动的双颊滚滚滑下。
庄頤想不理会,但他眼后的刺痛出卖了他。「你在车前和小狗嬉耍的那一剎那就错了,你害我失去双腿十年,也让你自己失去平静十年。」他轻抽出她仍紧握着的他的手,虽然痛苦席捲着他,他仍尽力让声音保持平静。「我知道在『偿还』这件事情上你已经尽了力,虽然我的腿仍旧不听使唤,但至少我学会再如何真心的微笑,这全得归功于你。至于『离婚』这件事,我这么对你应当算是我的寬宏大量,往后你將不必再背负有一个残废丈夫的包袱,更不必在类似我弟弟或韩雪碧的那种怜憫的眼光下困窘的度过一生。」
庄頤的这段话,教水仙眼泪掉的更凶、更急。「原来,你所介意的不只是庄琛和韩雪碧所说的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话?原来,经过这么一段时日的相处,你还是记恨我对你的双腿所造成的无心伤害?」
庄頤无语,那代表他同意她的推论。他不能走路,却一心一意想推开她、逃避她。
水仙捂住嘴和胸口,感觉心口一阵疼痛的翻搅,但她漠视它,只控制着不让无望的啜泣声逸出嘴巴,直到她较能控制自己时,她的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的脸上也湧现一抹怪异的決心。
「既然你那么在意你的腿,那么我就还你一双腿!」
说着,她突兀的推动他的轮椅,把他推出书房,推过迴廊,没有任何防护的把他推入雨雾中,推向雾庄通往外界的路径。
这过程不过短短五分钟,但他们早被声势愈来愈滂沱的雨整个浸溼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庄頤挥去脸上的一把雨水,旋头朝她低吼。在心情已像殉道者的狀況下又被淋成落汤鸡,他低落的情绪一变而为高亢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