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正院里,姜贺敷见识了真正的杰出乐师的模样。坐在堂上准备迎接战神的宗室成员,没有一个双目完全!其中,坐在正中央的老者,被乐正卜呼称为“爷爷”的人,更是双目失明,用黑色绸布绑在额前挡住空荡荡的眼窝。姜贺敷习惯性地看他的手,惊讶地发现这个老人身体上不同部位的衰老程度是不一样的。比如,虽然他满头银发,满脸皱纹,说起话来老态毕露,但是他那双保养的相当到位的手,皮肤依旧有光泽,甚至比姜贺敷长期接触铁与火的青年人的手更为细腻柔嫩。其余男女长幼,虽然次序有别,但都穿着同样颜色低调但仔细一看绣文精致的长袍敛声屏气端坐在各自的椅子上,有些是右眼戴眼罩,有些垂下额发挡住左眼。仔细看去,这些人虽然五官不全,但是姿容气质的确是十分出众,连坐在椅子上都有自然的风雅。
“这就是卜呼说的姜师傅吗?”坐在离老者最近的中年男子开口了。卜呼点头,那男子便说:“卜呼你还不快请师傅坐下!姜氏可是京城有名的刀匠,几年前那次烈将军的成年礼上,陛下佩戴的就是与师傅同名的宝刀‘贺敷’,这是我们都知道的。”这时他旁边的中年女人开口了,看她容貌与那中年男子极为肖似,姜贺敷猜她是男子的姐妹:“听说是神话之刃,当时奏乐演出时都忍不住悄悄多看几眼呢。比武开始之前我们就退下了,听说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完全不清楚啊。”
姜贺敷这时仔细看看这群人,才想起当初烈平疆成年礼上的御用乐师好像就是这些老老少少。这时候坐在正中央的老者伸出两手,好像迫切地想要表达什么,中年男子连忙起身去搀扶。老人在搀扶下一步步走向姜贺敷,两腿有些发颤,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双目失明本能地感到恐惧,两手一直向前伸着,直到终于摸住姜贺敷的双手,老者脸上的皱纹向水面波纹一样颤动起来,手上的力度也加大了:“这就是名刀匠的手啊……”
姜贺敷连忙说:“我不是什么名刀匠,您说的那是家父——”
“哪里的事!将来小师傅您一定能成为比令尊更出色的刀匠啊!”老人这么说着,中年男子也在一旁点头附和。姜贺敷忽然抬头,才发现整个正堂里无数眼睛正崇拜地看着他。这时,老人忽然把姜贺敷的手握的更紧了:“小师傅啊,不知道您是怎么认识我们家的不肖女儿卜呼……但是,她能受您照顾真是太荣幸了!如果可以,我们……”
姜贺敷心说不妙,乐正卜呼也开口了:“爷爷,快回去坐着吧,别累坏了。爸!”她朝中年男子使个眼色,这个父亲倒是很通情达理,便扶着老宗主回到座位上去了。
与此同时,别院的竹林里,烈牙疆驻足谛听乐正卜安的琴声。她不知不觉发动了轻微的玄武破灭道,脚边的竹叶被作为镖逐个选中,慢慢升腾到空中。她忽然心中明白了些什么,缓步移出竹林,朝小石亭走去。那人依旧低头弹琴,宝蓝色的长袖落在七弦琴两侧,和他微微落在侧脸的细秀头发一起,将他的面容挡住,只有白色带血印的绷带格外突兀,仿佛他的其他部分都沉没在黑暗中。烈牙疆径直走上小石亭的台阶,站在卜安面前。卜安的手停了下来,手掌轻轻覆在琴弦上,久久没有抬头。
烈牙疆说:“你为什么不看我?”
卜安低着头:“战神阁下,我只是一介乐师,地位哪里比得上禁卫军的……”
“你就是这样自暴自弃吗?乐师有什么不好,乐师很风雅啊,”烈牙疆的声音有点发抖,“乐师懂得我们这些粗俗之人不懂的情绪,乐师可以表达自己敏感纤细的一面而不用强装勇敢,你这样低声下气,教我颜面何存!经历了那一切之后,如今,我是完完全全站在道德的背面了,我没有退路了,可是你居然找到了这样好的退路,竟然还可以安然无恙地居住在如此闲静的庭院中,做着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真叫人羡慕!”
卜安抬起头,长长地叹一口气,把手从琴上拿下来,叠放在膝盖上,目光示意烈牙疆坐在他身边。烈牙疆坐下之后,他安静地望着竹林好一会儿,才开口:“卜呼太多事了。她原先就是在禁卫军做兼职,利用她的乐师身份四处游荡,搜集消息,但是没想到她会如此敏感,一听到烈氏祖宅大火的事情就赶了过来。当晚,大火依旧熊熊燃烧,我心想绝对没有生还机会,决定就此死去。可是,家神出现了,和卜呼一样爱管闲事的乐正家神。它披着宝蓝色的乐师演奏袍悠然走来,穿过火山火海,一边走一边吟唱,虽然曲调古怪,但唱词是陈氏术式‘时间禁锢’无疑。那一瞬间,所有的火苗都冻结了,天地之间只有我和它两个散发热量的生物,我们处于自然本能地对视着。它慢慢接近我,俯身,伸出细长柔嫩的手指,先是慢慢摸着我的脸,然后那指尖滑到我的眉睫之间,随即,我还没反应过来,它就挖出了我的右眼。一瞬间,仿佛所有的火都钻进了我右眼眼球原本所在的地方,我疼的失声痛哭。这时候,家神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乐正卜呼,我的表姐。还记得吗?你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带你去听音乐会,那台上弹琵琶的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