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碗筷推到一边,专一地与我说话。
这一点又和沈桑不同,桑总爱边吃东西边说话,有时筷子还夹着东西,眼睛已放到窗子外去了,就会吃到我偷放的芥末,却没什么效果。
放得太少。
与其说是舍不得辣到他,毋宁说我不敢辣到他。因为他辣得严重了,双颊便绯红,这红若是放在别人脸上定然是又暗又脏兮兮的样子,可桑的脸很白。
便分外好看。
若有人见过桃树向阳那一面结的最大的果子,最好还有小小细细的青叶将它的梗裹住,那便一定要说,沈桑的脸就是晃在暮春春光下熟透了的蜜桃。
让人忍不住去咬一口。
“呵!你这么能吃辣!”我回过神,看到王冲惊讶的面目狰狞的样子。
我这才看到无意识中我吃下了整整一匙芥末,才反应过来咳嗽起来。
这一咳便咳个不停,喉咙里呛得分外难受。王冲走过来狠狠地拍打着我后背,我便用尽所有努力强迫自己暂停咳嗽。
“不,不用拍了!”
王冲猫着腰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坐下,我狐疑四下望去,却并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再看看他大开大合的样子,大概是真的没什么事的。
这一会功夫,他便与我称兄道弟——他比我小一岁,原来是从前就听说过我和沈桑。
听说翰林图画院里有两位画师年轻又厉害,去年刚及冠的那位从前十七岁时便为修仪娘娘做了美人图。
那图之美,之灵,是本朝以来的所有画师所不能及的。
除了修仪娘娘,还有许多神、仙的画像,也是分外灵动,女子巧笑嫣然、顾盼生辉,男子神采英拔、气宇轩昂。
总之是画人像比人还像。
“封禅时官家还曾求子。”王冲又压低声音道。
自三年前接连两位皇子夭折,宫中诸妃嫔便皆再无所出,以致不得不从宗族中寻了两名孩子放在皇宫中教养,以防万一。
即便如此,官家仍热切地期望着得子。
朝中攻讦刘修仪也主要在这一点,修仪服侍官家最久,获宠最多,却无所出,着实是很大的错处。
我曾做过一副《老君炼丹图》,自然是为了或许会转世成为皇子的炼丹童子,封禅时官家将这幅画带在身边,叫王冲看了去。
“那人像做得太好了,和我看过的所有画像都不同,我才知道,宫中也不全传播虚言。”
“你的笔究竟是如何使的?”他又凑过来,直愣愣地看向我的手。
“翰林院的画,做工尤其精致,着色尤其浓酽,鸟雀之图栩栩如生,草木之景历历在目。人像却欲写实而不实,似虚描而难描,直到你的画。”
“你画的人像太好了,便是…便是…”他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却也没有说出便是什么。
“便是人照着画儿长。”我接他的话道。
他一拍手,“对!就是这样。”
这是沈桑告诉我的,他趴在我的画案上睡着了,他举起我的画掂着脚看,他啊,是唯一一个,我的笔,画不出来的人。
他长在我心上了。
王冲颇有才识,出生世家的人,大概自幼就习惯了琴棋书画的意蕴悠长,和他谈起话来毫不费力,不知不觉就说到了日落西山。
他喝了酒,踉踉跄跄走到门口,店家便迎了上来。很有经验地叫了马车,将他送往城外。
去岁王相就将他送到了城外的一所草庐中,使他专心地念书。但我看他这样子,总归是念书行乐两不误了。
王冲所见,封禅那日,百官之中离官家最近的,并非王相,而是副相王钦若。此人虽与王冲同姓,却和宰相王家没有半分干系。
我对王钦若一向没有好感,先前寇准寇相就是被王钦若巧言攻击逼走的,他虽一度被贬谪,后却因大力推动了封禅这件“大功业”而升至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副相。
王副相手奉天书站在官家身后,观摩了这场神圣的万古功业之后,依旧随官家回到行宫。
直至封禅结束,启程回开封时,王钦若依旧是唯一一个每日被官家召入行宫的大臣。
沈桑的事,问不了官家,这个副相却很可能知道些什么。
有官家的口谕,我拜访副相之路便畅通无阻,在王府,家仆斟上一碗茶,请我稍待片刻。
我暗自摸了摸袖中的金锭,这是元支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