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遇见一个年老的宫女,知道了她的遭遇真的就像我梦见的一样。然而已经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也只能叹息几声,落几滴泪,然后继续过日子,慢慢把她忘掉。
可是谁知就在十年前,我不幸从个盗墓贼手里买下了这琴谱和古琴。当我弹起琴时,竟又重新想起了她的样子,重新梦见她。梦见她穿着锦绣的舞衣,光着脚,在宫殿里又凉又滑的地板上拂袖起舞;梦见她望着我笑,却又很快低下头,唯恐被人发现;梦见夜很冷,她和其他舞姬献舞后,就穿着那么薄的舞衣,离开灯火辉煌的大殿,走到夜里去了。
我又想起我那么多年的遗憾。我一生爱各种各样的声音,我听过阳春白雪,听过清夜吟,听过琵琶声,听过萧声,听过风声,听过雨声,甚至听过天子祭天时的礼乐。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声音。我从来都没能和她说上哪怕一句话,从来没有听过过她的声音啊!哪怕一次,哪怕一句话,哪怕一个字,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若是没有这个遗憾,她死得如何凄惨,我也早将她放下,供奉在佛前。
可我每时每刻都在遗憾,遗憾让我像沉在深渊里一样。我用刀去划我的脸,用锥子去扎我的手,我离开妻子儿女。我在没有人的地方弹那张琴,弹那首曲子,去记起她,每一天都昏昏沉沉,头痛欲裂,终于知道那张琴迟早会杀了我。于是将琴和谱锁在箱子里才勉勉强强活了下来,可是再没什么东西能救我,我就在这里像一条狗一样活着。
如果能让我问问制那张琴,谱那首曲的人,问他究竟有什么伤心事,让一千年后偶然碰到这琴的人都会发狂,我愿付出一切。”
他最后的话让我感到些许不安,因为隐隐觉得,我的前世与那古琴干系极大。而这顾况生,人人都说他是个乐师,如何了不得。却原来不过是个衰老的好色之徒,这般痴迷一个连话都没搭上过的美貌女人。
“原来是大唐遗留下的古人。”我听了这故事,斟酌后开口。长安被黄巢焚毁不过几十年,大唐亡了也不过十几年,我这稍年幼些的人却已觉得这王朝远如秦汉。附在她身周的故事也像是千百年的故事,又老又远。
“为何将琴赠予莲若?她那样年轻貌美,若是死了,疯了,岂不可惜?”
他点头大笑:“可惜?有何可惜。她此刻年轻貌美,你怜她。过些年,她岁数大了,丑了,你还怜她么?她是个风尘女子,难保不变做个讨饭的老婆子,这样死是她福气。反倒是我这老头子,苟延残喘,了无生趣。早知如此,当年为何不与长安同死,为何要多活这几十年,生受这几十年苦,究竟是为何?”他发狂地痛哭起来。
“可怜。”我说。长叹一声,不可怜他,不可怜莲若,我可怜自己,要听这疯子说这半天疯话。多留无益,便打算携着琴谱离去,不再回头。
“等等”顾况生却突然不哭了,神志清明,目光如炬。
“敢问前辈还有何指教?”
他向我摊开沟壑纵横的手掌,在他手心,躺了块玉片,玉片之上有些小孔,小孔中穿缠着银丝。
“这是何物?”
“买下那张古琴时,卖家送的饶头,你一并拿去罢了。”
“那个盗墓贼,是了,先生可否助我寻他。”
“他嘛,六年前便已暴毙。”
“那您可知道他是从哪一座墓葬中盗出的古琴?”
“不知。”
“那您可认识他的同伙或是故旧亲朋?”
“认识,这些人也全在六年前死得一个不剩。”
“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不知。”
“他们被埋在哪里?”
“烧了。你可还想问他们的灰撒在哪了?”
“叨扰了,多谢。”
☆、雨夜
我回到寓所将竹简摊开,天阴沉沉的,才申时,却已晦暗得如同黄昏,院中的琵琶树被大风吹断了枝杈,又要来一场大雨。
我仔细地查看竹简,去寻找乐谱上所记的除弹奏指法,弦序和音位之外的东西。尽管竹简上的字迹已被时间侵蚀了那么久,但我仍旧依稀辨认出了一个名字——霍羽。我前世的名字。梦境、记忆和幻影之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确确实实证明我前世的东西。
竹简上还有一个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反复地,念那个名字,那个或许是我前世恋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