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叹了口气,点点头:“你说的我都知道,就像你说的,我也只是想要找一个心理安慰,秦峥说你很会安慰人,所以我来了。”容锦一时有些迷乱了,按照她的猜测,老太太是受到催眠的心理暗示才来的,没想到竟是这样简单的原因?真的像周莫说的,这都是她的本意?容锦想了想说:“秦先生是过誉了,没有人能叫醒想要装睡的人,只有自己想开了,才能听进去旁人的劝慰,但自己想通了,旁人劝不劝,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多了一些心理安慰罢了,我们终究都是按着自己的想法在生活。我一直在想,这些年以司家的实力,您的家人即便是去了欧洲也不会是毫无音讯,您为什么没有去找他们呢?”
老太太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是啊,的确是要自己想开啊。我不去找他们,是因为不论是在哪里,都不可能再找到他们了。就在我到美国的第三年,一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看他们打网球,叔叔忽然匆匆进来,脸色很难看,他看着我,沉默了片刻,也许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吧,最后他还是说了,曼寻,刚才接到了上海打来的电话,你爸爸在改造时生了重病,送到医院没几天就不行了,前天去世了,你妈妈在农场自杀了,你哥哥、姐姐因为不肯写和你父母断绝关系的保证书,被送进了学习班,再没了消息。当时我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都没哭,我只是觉得这些话很荒谬,怎么可能呢?我一直对自己说,肯定是搞错了,晚上吃了饭,我就回房睡觉了,等我在起来已经是三天后了,阿姨和我说我高烧昏睡了三天,我看着阿姨担心的眼神,笑了笑说我没事了,可能是这几天穿得有点少,没注意就着凉了。”
老太太看着虚空,幽幽一声叹息“那之后,他们再没和我提过我家里的事情,可能是怕再刺激我,但我也猜到了肯定都是坏消息,不然为什么不说呢?慢慢地,我感觉我好像也忘记了,只是偶然我的心里会一边忽上忽下,一边对自己说我的哥哥、姐姐应该是没事的,他们可能已经想办法去了欧洲,有一次做梦,我还真的梦见我哥哥在一间明亮的屋子里写作业,旁边翻开了一本法文的数学书,我的姐姐在露台上,端着一杯咖啡,眯着眼享受初秋的暖阳,身上裹着一件浅棕色的羊绒披肩,一头长发带着些卷儿。”
对面的司瑜和周莫都是一脸震惊,看来老太太这么多年瞒得的确很好,这个悲伤的结尾一直被她关在心底,说出来的却是她的美梦,那本该成真的美梦,也是她认为最好的结果。老太太转头看了看司瑜,笑了:“你真的以为自己的那点小把戏奏效了,你是成功过不假,但是我第二天就明白了过来了,我肯跟着你回来,是因为我觉得,时隔这么多年,我该回来看看了。你的想法,我清楚。陈医生的话,让你又担心,又着急,你担心我的病,也害怕马上就要面对的司家产业,所以你想看一看,还想改一改。”
老太太看着司瑜的眼神,很温柔:“我看着你长大,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根本不是经商这块料,我把司家的产业大半交予你的表弟秦峥,剩下的都捐出去,成立一个基金会,以我哥哥、姐姐的名字命名,留给你了两套房产,还在银行给你留了笔钱,保证你衣食无忧,可以去当一个真正的作家。你写的书,我都看过了,是不错,在年轻一代中算是有深度了。但是你去看看那些民国大师的作品吧,要想真正成为一个大作家,你看到的世界还太浅、太小了。”
司瑜的眼眶慢慢地红了,她一直以为她的奶奶从来都不关心她是怎么想的,只在乎她是不是合乎大家闺秀的标准,只在乎他们司家的资产,她以为她奶奶心中是没有什么亲情的,她几乎很少听到奶奶提及家人,甚至是她的父亲,奶奶唯一的儿子。她以为是那场浩劫把奶奶变成了这样,她以为奶奶已经失去了作为女人该有的柔软和感情,没想到她以为的,都是错的。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哪本书里看过的一句,你能享受远方的诗意,是因为有人帮你抗下了生命的负重;你能尽情地伤春悲秋,是因为有人帮你挡住了现实的冰霜。
她奶奶就是这样一个人,让她衣食无忧,让她敏感的心仍能在浮世生存,还帮她安排好了风平浪静,海阔天空的后半生,可是这样一个人,再过不久,就要离开她了,她想哭,却流不出眼泪,心脏被一种让人窒息的悲痛攥着,她终于相信了,情深言寡,要用多少言语,才能说清她们这半世的故事。司瑜第一次大胆地扑进了奶奶的怀里,她的手是那么柔软,怀里的馨香,身体的热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呢?也许不是奶奶无情,是自己的敏感、多疑隔绝了她的关心,她太过珍惜自己这唯一的孙女,反而战战兢兢,不知如何表达,有些误会,一旦发生,就是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去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