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面色潮红,同爹一起又连饮了几杯。
飞鸿又接着说在定水的两年他颇得信王赏识,近几月又得知府器重。信王是天下人皆知的贤王,又是圣上一母同胞的兄弟,得他赏识,想来回到京城的日子的确不远了。
我皱紧眉头,飞鸿对功名,未免太执着了些。但此情此景,我却不好说教扫了他的兴。
酒过三巡,众人微醺。夜风凉,飞鸿抚着爹回屋歇息。饭桌上只余下我与陶阳。
我看着爹半个身子趴在飞鸿身上转过回廊往屋里去,问陶阳:“可觉得这样的画面熟悉?”
陶阳点头:“师爷每次喝醉都是他扶着去歇息的。”
我仔细回想,约摸真是这样:“但我想到的,却是很多年前,那时你还没有来。”
很多年前,九月初三,也是这样一个月明风清的晚上。飞鸿生辰后两日,娘的忌日。我也像今晚一样做了一桌菜,温了几壶酒。爹没喝多少就醉了,流着眼泪断断续续讲娘的故事。讲他与娘怎么相守的时候不相知,相知的时候不相守,讲他怎么知道娘不是凡人,怎么在娘羽化后生不如死。讲完了也像今晚一样趴在飞鸿尚稚嫩的肩头回屋去,走到门口时转回来同我们说:“等你们长大,千万不要同神仙在一起,她若要狠心离开,你到哪里去寻她回来。”
陶阳看着我,面色平静,眼里却有什么涌动。
“你都知道了吧?”我问他,“知道我为何容颜不变,知道我们的娘不是凡人。飞鸿告诉你的吧?”他点头。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这是卢家最大的秘密,飞鸿能告诉你,说明他是真的将你当作卢家人。”
他闪躲着我的目光,低着头有些心虚地说他晓得。
“现在我也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你,你在我心里,也是卢家人。”
他像一贯那样恭顺地点头:“我知道师父……”忽地顿住,抬起头来与我对视,“您的意思是说……您都知道了?”
这次轮到我点头。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秘密,何况是最藏不住的事情。
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思索片刻又像是不知道怎么说。我见不得一向果决的人忽然变得吞吞吐吐,便说:“不管怎样,你们自己觉得好,我在一旁看着才觉得好。”
陶阳眼中泛着水光,左腿一迈看情形准备跪下来,我立即压住他的肩头阻止:“现在不急,将来有你行大礼的地方。”他的耳根红了红,低着头坐了回去。
甚少见陶阳脸红,我觉得颇为新鲜,正欲调侃一番,却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对了,明日你会同飞鸿一道去淮安吗?”
“不会,衙门里总得留个人。”
我本不欲说,想了想还是对陶阳叮嘱:“淮安知府梁拥是个颇有算计的人,飞鸿一心想进京,怕是……”点到即止,“我和爹对官场的事一窍不通,也只有靠你多帮扶着他了。”
他自是连声应下。
再坐了一会,待酒意稍散,估摸着飞鸿同爹讲完话该出来了,我起身回房。走上石阶想起当年爹说的那句:她若要狠心离开,你到哪里去寻她回来。
他若狠心离开,你到哪里去寻他回来?
飞鸿去淮安,三日始得返,陶阳整日忙于县衙事务,爹则每日乘着日出提着我们从单狐山带来的自酿酒往宋府去,踏着晚霞的最后一点儿余晖回来。
我独自呆在衙门里百无聊赖。翻箱倒柜找出许久未临幸的话本子。本子讲的是一个凄苦的下堂妇在一头狐狸精的帮助下焕然一新重获丈夫喜爱的故事。我突然福至心灵,丢下话本子掏醒小八。
小八打着呵欠:“扰蛇清梦,小心遭报应啊。”
我掐着离它的头七寸的地方将它拎起来:“八兄,有事相求!”
小八身体无力地直垂却仍高昂着头颅,看起来很有几分骨气:“你这是求人该有的态度吗?”
我把它放在桌上,清了清嗓子:“你知道怎么把我手上这些茧去掉吗?”
因了终日驯兽和砍柴,我的手上早已是老茧层层。
那蛇狐疑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颗开花的铁树。过了一会儿问我:“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我老脸一红,大手一挥:“你不用问这些,只说你帮不帮吧。”
它哈哈一笑:“帮。肯定帮。但是你想好了吗,现在除去了茧,往后回单狐山再挖地砍柴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彼时秋风挽落叶。院子里晾着的青翠新衫随风飘摇,透过窗棂摇进我眼里心中,和一个玉立的长身融在一起。我对着小八上下晃动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