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候迎着对方深不见底的笑意,才知道什么是真正地活过。她隐约觉得,能由这个人带着踏行人间,即使余生都为他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也算死而无憾了。
何昱曾送她去学戏,她心中对花旦的角色充满了抗拒愤恨,却抵不过那人吩咐时平和冷然的眉眼,宛如一潭冷冽的千年古井,明知其中滋味是冰寒彻骨,却还让人忍不住沉溺。只是在学戏时,她耍了个小心眼,偷偷地选了木偶戏来学,所以她最擅长曲目剧种和云袖全然不同。
——这或许也是作为影子活了许多年的自己,唯一与本体不相同的地方了。
恍惚间,思绪如断线纸鸢,轻飘飘随风来往一整回,云寒衫凝结了思绪,微微冷笑,她不怕今日死在这里——她早己应该死去了,而在死前,她要完成何昱吩咐下来的命令,忠实执行他的嘱托。
不久后,也许是数月、数年间,何昱所计划的一切,就会全然实现。
寒衫凝视着递到心口的朝雪,唇畔笑意如钩,居然和何昱平日睥睨的神情一模一样。她曾在无数次耳鬓厮磨间听候指示,暗中细细观察对方讲话时的言行姿态,缄默刻在心间,而后投映出来。
她道:“很意外,是不是?”
第136章 荒草盈丛棘其八
沈竹晞心神巨震,觉得这委实太匪夷所思。他沉默良久,如果阿袖的镜术强到这种地步,怎么会斗不过一个纪长渊?甚至还中了青萝拂。这种完全镜化一个人来的事实已经超脱了他的理解能力,倘若阿袖随心所欲的镜化他人,还有云家其他会镜术的人,岂不是整个中州都会发生一场动乱?
寒衫又说:“云袖只在那一次展现出了这种能力,完整地复制出了一个我,因为那一次的镜化,她身体内一直埋藏着隐患,直到夺朱之战终结后,在夔川正乙楼爆发了伤势。或许她算到了伤势的发作,所以提前告诉了林青释,才使得纪长渊明杀暗救她,使她沉睡养伤七年。”
沈竹晞默然,那之后,就是一次因缘际会的重逢。如今说来,面前这个女子可恨,也可怜。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胸臆中的杀气再度凝结起来:“你为什么要讲这个?”
“因为这件事在我心底闷了太久”,寒衫慢悠悠地接了一句,“而你今天要死了,我也不怕一个死人会泄露秘密。”
“可你现在还在朝雪的刀锋之下。”沈竹晞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发现不知道是不是长期居于黑暗、营养不良的缘故,云寒衫真人其实比云袖矮很多,虽然眉目毕肖,气质却迥异到细看就能发觉。
我在想什么呢?沈竹晞微微蹙眉,摇头扫去纷乱的思绪,同时凝神感知着周围的变化,不知道云寒衫的后手是什么。
“撷霜君,我猜你不想知道,实验的第一批完成品在哪里。”云寒衫蓦地一拍手,脆如银铃,听得沈竹晞眉头一跳,隐约觉得有什么极为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足下的地板忽而微微震颤了一下,伴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沈竹晞环顾一圈,将目光锁定在脚底下,冷冽了眉眼——那下面排队列阵的伶人士兵,一共二十余位,先前还木怔怔的似乎对外界毫无感知,这时却列队接连爬上楼梯,向他们走来!
沈竹晞眼力好,能看清楚他们并非那种动作僵直、面无表情的雄凶、僵尸,虽然神态有些僵硬,甚至充满了恐惧,却真真切切地眼珠在转、心口在起伏,是活物。然而,这些人却极迅速地攀上阶梯,爬上石墙,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封锁住了他外出的每一处位置。
“千万不要靠近他们,有毒,会被同化的。”他听到一道微弱而清澈的声音,是苏玉温。也许太过着急,他忘了将自己的声音伪装成嘶哑,沈竹晞一下子听出来,这就是那个先前在南离救他一命、后来在洛水畔带他去找陆澜的那个人。
这个人是术法高手,为什么要伪装成不会武功的样子,陪着璇卿在涉山中一路经行?沈竹晞心中警铃大作,一时间猜不透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暂时将情绪搁置一旁,无暇顾及。此时,又是一阵咔咔连声,缚着幽草和子珂的绳子慢慢滑落出一角,然后那一对少男少女被悬浮着掉在半空中。
“走好。”静默无声地对峙中,云寒衫幽幽地吐出两个字,趁沈竹晞些微地分神之际,向后一矮身,逃出了刀锋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