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醒的时候,同安宁这一类的词是不沾边的,然而他昏睡过去的模样,却这么招人疼。这一刻史画颐听见窗外碎雨乱珠崩裂的声响,檐下长风的低吟,还有青瓦竹檐间的窃窃低语,到最后这些声音都消弭下去,轰轰然席卷如雷、在耳际甚至肺腑的每一寸间都响起的,是急如擂鼓的心跳声。
他这么好——心几乎要化开,满腔柔软。
史画颐走过去掠衣坐下,将沈竹晞露在外面的一只手合拢在掌心,那只手青葱如玉雕,精致到几乎透明的地步,却冰冷如雪,仿佛入手的是一块冰。史画颐看着他,少年全身都缠满了绷带,脸颊上也点着药膏,长发松散着,枕下隐约露出一截蓝色的丝穗,是朝雪。
他竟伤得这么重。
本来……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如果他不去救幽草和子珂,就不会被那两个已经被蛊虫控制的人所重创。可是,甚至就算是她作出了惊恐万分的表情提醒他,他下意识地回身一挥刀,看起来下得是死手,却还是微弱地偏离了心脏。
史画颐不知道,那到底是因为小昙重伤之下,出手不准,还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有着对苏晏充满微妙的情绪,复杂到难以明言。她缓缓地包紧了少年冰凉的指尖,目光温柔而坚定地从他脸颊上一点一点掠过,带着他的手贴过去,无声地叹息着。
小昙为人太过纯然天真,虽然机变无双,却心境如雪,太容易被熟识之人利用。旁的不说,就是那个来路不明的陆栖淮,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史画颐沉默了许久,忽然一伏身吻了上去,飞快地如同蜻蜓点水,再抬头时,已是双颊绯红如火烧。他的人冷如霜雪,唇却是温热的,宛如无声的手抚平了心上的褶皱。窗外,凄风苦雨迅疾如电,她关了门,听着风拍打檀木的声音,忽然再度抓紧了那只手。
她静静地看着沈竹晞,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手,缓缓揉捏着对方的指节,然后得寸进尺地与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缓缓写、在他掌心写着什么字,静看着,目光灼热而专注。
沈竹晞就是在这样的注视中醒过来的。
他在昏昏沉沉的梦境中,跋涉走过了许久,很久之前的破碎画面都在脑海中渐次浮现。想的最多却是陆澜。
初见时那人衣袂翻飞、兜帽覆额的模样,后背玄黄二色的剑穗抖得笔直;再后来一路同行至琴河,那人临危不乱,在燃犀阵里持玉笛横吹,腰间玉佩泠泠作响;往后是在瀚海雪原上,他眼眸中落满了星子,仿佛那里流淌着一整片映照过来的天上之河;最后便是此番再见时,幽月下那人与群尸为伴,亭中喝酒时,眉目怅惘如远山叠,仿佛蕴藏了无尽的故事。
真的是许多的故事……沈竹晞在梦里一颤,那些故事都是和他没有关系的,他不过是个影中人。可是这一番回想下来,他愈发觉得陆澜朝夕相处的点滴实在是不似作假,他在梦里辗转反侧许久,内心如冰火交煎,终于决定,一定要在醒来后,去找陆澜问个清楚,也要确保那人的安全。
在梦里,他的身子轻飘飘地浮起,再也感受不到痛楚,如同躺在柔软的云端,然而此时,有一种如棉的柔和覆盖上来,飘飘悠悠地把他缓缓往下拉,灵识终于沉回身体里,沈竹晞回过神来,只觉得全身都暖洋洋的,甚至微微发烫,仿佛浸在了滚烫的沸水里。
他懵懂不清地看过去,史画颐正抓住他的手,盯着她,那种灼热的眼神似乎是全身热量的来源,让他觉得不舒服。
沈竹晞哼了哼,彻底醒过来,史画颐立刻扑上来,斟了杯温水递到他唇边,缓缓沉下手腕,让他一饮而尽。
沈竹晞稍微恢复了些精神,挣扎着想要坐起,只觉得全身仿佛散了架又重组起来一般,动一下手指都困难。他讷讷地咀嚼着史画颐塞过来的糕点,许久,才艰难地咧了咧嘴,声音沙哑:“我昏了几天了?”
“四天半”,史画颐知道他最想问什么,于是和盘托出,“师兄死了,云寒衫死了,苏晏逃走了。”她扶着少年坐起,手一直没有放开他。
“你在我手心里写了什么?”沈竹晞觉察到了,颇为稀奇,“我在梦里就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你在写字。”
史画颐微垂着头,神色看不清楚,声音依旧是清脆如跳珠的,说出来的字眼却如雷霆,将他钉在当场:“我写的是——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