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深沉的绝望,血色的悲哀。
朱倚湄没有立刻回答他,指尖滑过书页暗淡的脊背,忽然急急地开口:“何昱……”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叫出对方的名字,旋即便是一顿。
自从纪长渊死后,她就再也没有叫过“何昱”这两个字,取而代之的,是尊敬、疏离的一声“楼主”。她同往常一样杀伐果断、工作勤勉,将自己牢牢摆在一个下属的位置上。
何昱绝对是惊才绝艳的凝碧楼主,却不再是她可以成为朋友的人。
“求之不得,何必自苦。”朱倚湄忽然再度听到对面的声音,怔了一刻,才反应过来是说给她听的。
凝碧楼里的人都知道,何楼主平日说话绝不超过三句,他并不冷傲难以接近,只是掌管楼中三万弟子和诸样事物,长久以来,习惯短促而利落地发布命令。
今天何昱说过的话,已经超过了三句。
心中似有充沛的热流一拥而过,阻在胸臆间,炽腾如沸。冷定伪装的面具被一时猛烈撕下,朱倚湄难以抑制地豁然抬头,想要冷冷地讥诮着反驳回去。
她想说,我所求无物,天大地大,有何为苦?
等她抬起头定在那里的时候,整个人却忽然愣住了。
星光如水,从洞开的窗口倾泻而入,照得他侧颜竟无比清晰。
一线细密的银泽从他发间的流苏上直淌而下,涉过他半敛半睁的眼瞳,灿灿的都是纯金色,掠过他挺翘的鼻梁,如削的薄唇,深紫色长衣袍,最后定格在他布满红点的透明指尖。
很冷漠的侧脸,像是快刀雕成的蓝田玉像,不多一刀,也不少一刀。可是他看过来的时候,双眸猝然睁开,眼眸里的光却划破了死沉沉的冷漠。
朱倚湄怔怔地看他眼神陡然凝结深沉,有一丝薄雾慢慢浮起,然后又归复长久的死寂。
直到凝碧楼主掩门离开之后,朱倚湄才缓缓从震惊中回神。她锁门熄了灯,抱着膝坐在一室黑暗中。
白日不曾想过的事在墨色里沉淀,她抬起手,无声地从胸臆里发出一声喟叹。
原来,叱咤风云的凝碧楼主,毕竟也不是太上忘情的只,是同自己一样,流落飘零许多年,习惯将情感都埋葬在内心最深处的地方,不轻易去触及。
不然的话,他怎能露出这样微带凄惶、感同身受的神情?虽然只是稍纵即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她隐约记起来,当初何昱执意将楼的名字改成凝碧时,从没有向任何人解释过原因。他后来设立了散华榜,用来发布任务、悬赏能人志士,散华榜上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搜集凝碧珠,尚好的成色献给凝碧楼主,可得重赏,半生衣食富贵无忧。
凝碧珠生于崇明泉底,相传是鲛人血泪结成,再名贵,毕竟只是一颗珠子罢了,在楼主的心里,必然有谁,曾承载过与凝碧珠相关的一段故事。
还有,他是十九岁凭空出现,而后拜金夜寒为师,在那之前不为人知的岁月里,他早已独自一人,或是和谁一起,尝遍了繁华悲欢。
如果当世还有谁能伤到凝碧楼主的话,一定是那位与凝碧珠有关的旧人了。
朱倚湄点亮琉璃盏,借着明亮的澄光,重新批阅累积的案牍。而窗外,繁星缓缓下沉,天幕悬如画布,已临近子夜。
第42章 持子厄珍珑其二
“湄姑娘,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多久?”
揽辔在山道上行了许久,眼看就要晌午,前方的女子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黎灼顾不得对她的敬畏,催马扬鞭上前去与她并肩,忙不迭地问道。
“快到了。”朱倚湄手指紧握着缰绳,秀眉紧绷,微微侧颜看了看脸色红润的少年。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出来执行任务,仍不知道低调,还是一身招摇过市的大红衣裳,配着如雪的踏蹄骏马。
黎灼落到后面去,嘻嘻哈哈地和旁边的青年弟子交谈,飞扬恣肆,微微有着绒毛的唇咧出嬉笑的弧度。朱倚湄看着,心中便是微微一动。
“你们都小心点。”她转回去,目不斜视地丢下这一句。
此番出行,是为了去涉山凝碧楼分坛视察,因为料想一路上不会有什么危险,随行的都是黎灼这样没什么江湖经验的少年。
说到黎灼,黎灼是来自荒远地区的苗人,从小进入中州得道高士门下学习术法,师傅兵解后,他就加入了凝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