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夜,来夜,肯把清辉重借?”女子叙述的语声渺然。
这场风月情事里,一共有三次错过与相逢。
第一次是谢拾山拜入三无阁的时候,师傅逼迫他饮下洗尘缘药酒,忘却和金夜寒此前的一段缘分。而后,在山下苦等的金夜寒等到的是当胸一剑。
“那是我看他全都忘了,反而来杀我,顿时心灰意冷地远遁,回来就接手了凝碧楼。”金夜寒按着眉间如血、盈盈欲坠的朱砂,“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不忘记我,在墙上用手指抠下我的名字,他师傅要将墙烙平,最后他没有办法,就把我的名字刻在他肩上。”
“他还记得这个名字,只是不敢承认而已。”女子失神地哂笑。
第二次错过时,凝碧楼刚刚崛起,中州多有嫉恨暗害的,三番五次派来杀手。那时她逼不得已逃出楼外,被追杀到一处乱葬岗,谢拾山闻讯带着三无阁的人赶来支援。
“三无阁一向不问世事,如今也要淌这这趟水吗?”领头的杀手趁着谢拾山微微犹豫的功夫,忽然长剑猛地刺出。
金夜寒扑上去,看到谢拾山素色衣服上触目惊心的血痕后,顿时惊慌失措,然而下一刻,她眼神肃杀地抬头,眼眉间戾气无可抑制地释放而出,膝上横琴,疯狂斩杀。
“我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混乱中,我误杀了他师傅。”金夜寒按住心口沉沉地说,每说一个字,都用了极大的力气,“我后来去三无阁的山上向他解释,却是不欢而散。”
她说的轻描淡写,何昱却知道其中必然有无数说不出的心酸,他忽然涌起了微妙的同情之意,静静听她讲他们第三次的错过。
这一次错过,就是决然说出永生不见的誓言时。
“我最后一次登门时,他在山上吹着探幽之术询问他师傅的灵魂,他师傅说……说,错不在我。”金夜寒声音发涩,继续讲述,“他似乎放下了,同我居住了一段时间。”
“那时侯朝夕耳鬓厮磨,沽酒奏乐,流云借月,算得上是神仙眷侣。直到有一次,一个人作为客卿加入凝碧楼。”
“他杀了浔阳赵氏满门,我欲手刃他,却被他逃出去,那时候谢拾山回了三无阁,他赶过去向谢拾山求救,并自伤来欺骗他。”
“后来我们又再一次走到刀剑相向的地步,我那时愤愤不平地想,为什么他不能多信我一点,后来我才知道,对于我们这样的人,骄矜与怀疑是与生俱来的,苏晏不过是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罢了。”
“说到底,是我们自己有病——病在心里。”
“最后他说要回三无阁,再也不问世事。我站在夜色下平静地目送他远去,明知他要走,但是拦不住。”金夜寒全身巨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全然没注意到对面的何昱居然也是怔怔的神情,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击在心上。
——明明有个人,也曾这样在他面前掩门远去,白色的道袍猎猎扬扬,背着长剑往前走,他用背影清淡而不留情面地拒绝了自己的追随。
何昱只是想套话的,如今灼热的酒翻滚入喉,却真的有几分熏然欲醉,他茫然地半趴在桌上,因为心里的慌乱,抱起酒坛就往下浇,看着酒水将剑刃洗得闪闪发亮。
借着酒意,他不再想隐瞒,和金夜寒你一言我一语地不断低语:“我留不住,人间太无情,我什么都留不住。”
“说什么双剑同辉,说什么撑起家族,都是骗子,骗子!”
“我弹琴的时候总会想起他,我曾怨过,但现在已经没有这样激烈的感情。”
“弱冠早就过了,凝碧珠在这里,你人呢?”
“他被那个姓唐的女弟子杀死了,他泉下有知,不会愿意我去复仇。”
“你去除魔斩妖、踏行千山的时候可有想过我?说什么渡生,连我都渡不了,你怎么配?”
“我很想他。”
第二日天光乍泄时候,何昱从沉眠中艰难苏醒,头痛欲裂。他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心中万分复杂,一时茫茫然竟不知道前路通往何方。
他们是同样的可怜人,还要复仇吗?向金夜寒,或者向当初那个抛下自己、踏行世路的人。
他摇晃着回了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黛蓝衣衫,开了坛酒,洗净长剑。金夜寒出现在下属面前时,神色如常,依旧是金夜猎猎,明艳张扬,是中州之地翻云覆雨的王者,何昱却几乎一眼洞穿了她内心巨大的空洞与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