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她的后半生也够坎坷的了,年轻的她是早期的留学生,嫁了门当户对的才子,又当选上了中央委员,非常的得意,但后来,她不但失去了丈夫,还几乎失去一切,千辛万苦地把女儿带到台湾,再进入政坛后,才算又站了起来,但为了安兰,她守寡一辈子没有再嫁。
安兰的猝逝,给了她太大的打击,原本还算乌黑的头发白了一半,说话声音也不再那么气势逼人了,一离开工作,她简直就变成了一个老太太。
乍见到我,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看得我心里好难过,但幸好她仍算自制,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安兰从前住过的房间,仍然保持原样,像是她从未离开过,连新糊的壁纸都是原先的水蓝。
靠墙的书桌上有幅相框,我拿起来,是17岁的安兰,还穿着女校的制服,坐在花园的石头上微笑,笑得天真无邪,对未来一无所惧。
如果她那时候就晓得自己将在20年后因车祸而去世,她对人生还会有美丽的撞慑吗?
我把相框放了回去,转过头,老太太颤巍巍地倚在门边,我知道她在期盼,盼我能留下长住,但她的嘴唇动了动。只说出:“开饭了。”
老太太极爱干净,角落里有粒灰都不行,两个女佣轮流抹所有的窗户、桌椅、地板,只差没连花园的叶子都用自来水一片片的洗,就因为这样的洁癖,家里处处一尘不染,显得更冷清,教人待在里头没来由地发慌。
菜倒是一流的,吃得我打饱嗝,回国来,这是吃得最好的一次,美中不足的是老太太多说了一句话。
“如果安兰还在,那该多好。”她说。
饭后,照例是大盘的时新水果,规规矩矩地排成圆型,老太太再三劝请,自己却一片也没动,她告诉我,上了年纪后,血压和尿糖都有问题。
我觑了个空告退去休息,若继续和她在这儿长吁短叹,我原本已不够坚强的意志力会更消沉。
我躺在安兰学生时代的小床上,集中一切心神,希望安兰能回到旧时地和我相见,但只听冷气机轰隆隆的声响,最后我累了只好睡去。
从前我是生活斗士,因为我有安兰。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做李伯大梦。
我没梦到安兰,倒梦见那个拾古币的小男孩,他正走在野草掩膝的小径上,手上满满的两把钱币,一边走一边掉,他诧异地看着……梦的颜色很淡,也许,那夜他的出现也是一个梦,一切都不真实的,是来自虚空的梦境。
晚餐时,文莉来访,我怀疑她来看老太太只是个晃子,她一年365天都可以来,为什么偏偏挑此时此刻。
老太太对她欢迎备至,她中学时就在这里厮混了,对环境再熟悉也没有,非常地内在自然,我倒像个外人。吃饭时,两位女士不断向我碗中夹菜。唯恐我营养不够。
文莉告诉老太太,我经常吃花生酱三明治骗肚子,老太太十分动容。我想她很快就要暗示我中馈乏人,不必为安兰死守。
这话她老早说过。但那只是为了表示她的思想开明,真实成份微乎其微、目前我们的姻亲关系已经因为安兰的不存在而消失,我若再娶,她就真的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饭后,文莉还有余兴节目,她坐在三角钢琴前,弹起了一首歌。
从前她总是跟安兰并肩坐着一同弹着歌还一同唱,像一对孪生姊妹花。现在。光洁的琴盖上只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
我怕老太太看到期情斯景会伤心,但老太太虽然唏嘘,却兴致很高,一首方歇又要她再弹。
“秉同要听什么?”文莉问。
我要她弹涉江。
这些日子里,我已深深地爱上这首歌,文莉从发黄的琴谱中找到了,但弹得生涩,完全没弹出味道来。
我想起了月随,她不过16岁,却能歌出所有的凄怨,像是我心中的伤痕。
夜很深了,文莉才告辞离去,老太太没出二门,要我送她去车库,一路上虫声唧唧,花影扶疏,顶上是好大一轮明月。
文莉走着走着,忽然回头看看,深吸了一口气,道:
“我的少女时代是在这儿度过的。”
“噢!”我表示我知道。
“在这里有我所有的回忆,不过这也是台北最后一块空地了,老太太只要有个山高水远,这里很快就会盖起了大楼。”她指着附近与其它房子十分不协调的高楼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