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用饭时侯,此时明月楼的后厨天井处,帮佣的一众婆子正在紧张地择菜的择菜,洗碗的洗碗,一片忙碌的景象,连彼此交谈一句也来不及。
商娇小跑到这里,避开了食客们的高声笑闹,耳根倒图了个清净,遂干脆倚墙站着,抬眼望向天井上方那四四方方的一小片蓝天白云,深吸着气,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安思予脚步轻缓地行到她的身后,抬手轻轻抚了抚商娇的肩膀。
“怎么,还在为高家的事难过?”他温柔关切地问道。
商娇微别过头,看了看安思予放在她肩上的手掌,又轻回头去,看向天空,轻轻摇了摇头。
“当初若不是高……湘云苦苦相逼,迫得……那个人被迫弑父,积下这血海深仇,如今高氏一族又哪得这样的报应?这既是高湘云和她父亲种下的苦果,便是与人无尤。
我虽同情那些无端受牵连而丧命的高家人,却也知什么叫因果报应。高氏一族,既然享了常人不能享的富贵,便要承受常人不能承受之痛苦,我并不为他们感觉难过。说到底,不过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安思予轻轻重复着商娇的话,轻抬头间,却将商娇眼中的哀悯与沉痛看得一清二楚,遂知她并非自己面上所说的那般洒脱,不由眸光沉了一沉。
“娇娇……”他张口唤她,想安慰她一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商娇却不看他,依旧抬头望天,苦笑道:“我只是在难过,想当初,她是这么善良的一个人……可如今,一千多条性命,一千多个活生生的人,她竟然鼓动皇上,说杀就杀,除律例中明令赦免的人之外,便连孩子也不曾有过一丝心软!……她怎么就能变得如此狠毒?”
安思予闻言点头,谓叹,“是啊。人心易变,竟至如斯境地!这也是我当时未曾意料到的。若我早知,早知……”
说到此处,他紧抿着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当日安大娘死时,他亦有这悔不当日的感觉。
只安大娘的事,安思予也知道有偶然的成分。所以心中虽悔恨,却终觉事出有因,并没刻意怪罪于胡沁华,只想平息事件,从此与她再无瓜葛。
可如今一步步走来,他眼见着胡沁华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拆散商娇与陈子岩的恋情,陷害高淑妃,鸩杀太后,嫁祸高氏谋反,牵连并杀害陈子岩……
这每一件事,一环套着一环,她却做得游刃有余,天衣无缝。
商娇说她曾经善良不假,可到底是从迎来送往的风尘中出来的人哪,从小便见惯了人性与欲望中最丑恶的一面,所谓的温良无害,不过是在红尘打滚中,用来保护自己的保护色罢了。
若然一朝机缘巧合,揭开这层善良的外衣,那十数年小心翼翼、委屈求全、迎来送往间,养成的机心算计,便瞬间成为一把初初开刃,锋利无比的匕首,刺向所有对她毫无防备的人。
可惜这个道理,他当时不懂。商娇更不懂。
便有了今日,一千多人做了她锋利匕首下的累累亡魂。
胡沁华,当真如商娇所言,已经入了魔了。
为掩盖过去丑陋的人生痕迹,她可以一夕之间杀掉几百人;
到现在,更以一千多人的性命与鲜血,为她老父一人陪葬、祭奠……
再这般下去,大魏的天,只怕当真要被她一人搅得天翻地覆了!
所以,安思予不禁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若那日,他没有执意下水,将本已浸入猪笼沉塘的她救回人世……
如今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梁家、醉倚楼里的几百号人,太后、高氏一族……
还有,陈子岩……
这么多的人,会不会都还好好的活着,依旧享受着本该属于他们人生?
思及此,安思予也是心情沉郁,轻侧首,看了一眼商娇忧郁的侧脸。
曾经笑若朝阳般璨灿,光芒四射,快乐得似乎能感染身边所有人的姑娘,不知何时,竟变成了这般满心伤痕,四顾茫然,眉宇间掩不住轻愁的女子。
说到底,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他不禁长闭着眼,深深叹了口气。那压抑在心间的一句“对不起”,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不忍说。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