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听他言辞铿锵激烈,虽欲骂他狡辩,却也说不出道理来,他亦知道蒙古人性情酷虐,攻城之后多会屠城,这满城百姓能保得下来不得不说是的确有献城的原因,可杨过又怎会凭他三言两语就饶得他性命。他厉声喝问:“你是对得起襄阳百姓了,可你对得起天下百姓吗?!襄阳乃军事重镇,你献城投降就是把大宋百姓都置于蒙军铁蹄之下,你又如何狡辩?!”
吕文焕声音中转带凄凉,悲道:“杨大侠!你认为襄阳还守得住吗?!六年了!襄樊坐困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军,这样的条件下我们守了六年!郭大侠一家守襄阳已然近四十年,他们早成了襄阳的主心骨与军民的希望,连他们都已殉城,这襄阳又如何守得住?!我对不起天下,可这天下也对不起我!”
杨过听他的话如有雷击,那日郭伯伯说襄阳城无事竟是骗我的……郭伯伯是为了我不以身犯险……郭伯伯一向很为我考虑……
我呢?我做了什么?他们一家殉城时我在做什么?我和姑姑在古墓中偏安……我曾想杀了郭伯伯……我曾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拂了他的面子……我曾想拿小妹子去换解药……
芙妹说她从未曾看不起我,可她怕也是从未曾看得起我!我也不值得她看得起!
杨过内心酸辣悲辛直欲一掌拍死自己,他紧扼着吕文焕咽喉道:“那你为什么……放任蒙古人侮辱我郭伯伯郭伯母尸身!他们对你一向恭敬有加,你、你!”
吕文焕悲切道:“郭夫人有已交代,如若蒙古人辱尸泄愤,必不可阻止,务使他们出了怨气,不迁怒满城百姓。杨大侠要杀我,我不惧死,可我不能死,我是降将首领,献城后被人刺杀杀恐怕引来元军对襄阳百姓的反扑报复。杨大侠还须想清楚。等元军锋镝另转,我自洗颈恭候杨大侠!”
杨过早失了杀他之心,听他这话只觉心口又有如一记重锤敲下,郭伯母果真算无遗策,每一步棋都走得步步为营,今日的局面怕早在十几年前她就已然算好开始布子,可她布局精妙却从未曾将自己算入棋局里,是她对自己的怜惜,还是郭伯母也始终看不上自己?认为自己是只会在古墓中蜗居的井底之蛙?
吕文焕看他嘴角开始渗血,不禁吃了一惊,他虽将自己掳至此地多番折辱,可自己敬他是郭大侠亲眷、敬他曾立下大功、敬他也是一片热血肝胆,也对他并无恨意,关切问道:“杨大侠,你还好?”
杨过伸掌抵上他胸口,为他运气疗伤,一边道:“我放你走,你得回答我两个问题。”
吕文焕只觉胸口一热,四肢百骸凝涩之气陡然一松,伤痛也减轻不少,他点点头。
杨过问道:“你可知芙、郭大小姐下落?还有我郭伯伯郭伯母破虏兄弟的坟茔在何处?”
吕文焕吐出胸中浊气,道:“郭大侠夫妇与郭女将还有郭小将军的坟冢俱在襄阳城外的那座山顶上。”
杨过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脑海中空空荡荡,只回荡着“郭大侠夫妇与郭女将还有郭小将军的坟冢俱在襄阳城外的那座山顶上”,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说明了什么?
杨过反应了好半天才一口血吐出来——芙妹果真已经死了?
他仍挣扎着不肯信,紧紧抓住了吕文焕胸前衣襟,沙哑道:“你骗人!没有尸首怎么会有坟冢!没有尸首怎么能确定她死了!”
吕文焕见他悲愤已极,想到他曾在万军之中要郭女将下跪,想来两个人应是宿敌,何以他悲愤如此?他亦不开口问,只是道:“郭大姑娘在阵亡前已自毁容貌,点数人数的时候,我们都没认出她来。”
杨过又生出了一点希望,笑道:“是了,说不定是你们认错了,定是你们认错了……”
吕文焕见他状若癫狂,心里已有几分明白,略有不忍,涩然道:“我们认不出来,却有人能认出她来。郭大姑娘是不是有一枚鹿角韘?”
杨过愣住了,他问道:“是他?”
吕文焕点了点头,不知该怎么称呼那个人,遂略去称呼道:“……他在襄阳城破后千里奔赴,收敛了郭大侠一家的尸身,又在万人堆里翻认出了……郭大小姐……”
杨过慢慢仰起头,望着天空大笑,是啊,从生到死,哪一次又有他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