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
梁掌柜扶着桌角蹒跚地转过身来,望向寅君的眼眸之中已有些浑浊之色。纵然风光一世,却仍逃不脱风烛残年。眼前的少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人高马大,聪敏周全,待人亦是宽厚恳切,怎么瞧都是接手米行的不二人选。若是没有那沈府,一切将会多么顺理成章啊!只可惜拿人手短,我梁某人终究还是胆小怕事之徒……
“师傅非但不留你,反倒盼着你走。倘若你决定安于时平之下,师傅才真揪心呢。哈哈哈!”掌柜那爽朗的笑声终是驱走了寅君心里的雾霾,他忽然明白了师傅的心意。
十载磨砺,一朝出师。师傅尚有难言之隐,可我杜寅君却无所畏惧。沈时平你可别得意太早,我们之间的胜负远未分出,这对垒怕是要持续一辈子呢!
“师傅请放心,徒弟绝不会轻易认输!”少年不识愁滋味,只晓得信誓旦旦地拍胸脯。
掌柜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沈家有钱有势,你却两手空空,欲与之匹敌谈何容易。这天下绝不是光凭一身力气便能掌控的。”他随意扯了张纸,蘸了点儿墨潦草地写下了几行字,写完后未等全干,便将纸折了两折,塞进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信封,然后颤颤地将它递入了寅君之手,“若你决心同沈家一较高下,这信封中的东西定能助你一臂之力。若你只愿安稳度日,平静一生,那么最好一出这门便将它全部撕碎,瞧都不必瞧上一眼。”
寅君只觉手上这信封忽成了烫手山芋,可他却还不想丢,只是满心好奇:“师傅,这里头究竟是……”
掌柜招了招手,示意少年附耳:“这是一件极危险之物,用得好可一夜富贵,用不好早晚身陷囹圄。若想火中取栗,人脉、勇气、胆略、急智缺一不可,不然,稍有松怠便将万劫不复。寅君,你可得想清楚了啊……”
那纸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姓和住所,以及一句言简意赅的劝警:全无回头路。
不久之后,沈时平便顺理成章地接下了梁掌柜的班,成了城中最具名的米行之主。自此,有了大运商沈府的倾力扶持,再加上沈时平逐利时那股狡黠劲儿,铺子的生意很快便蒸蒸日上,不消多时便垄断全城。几年后,梁掌柜驾鹤西去,而这米行亦从此换了名头。
从此世间无梁记,天下粮仓尽属沈。
若不是卷土重来的杜寅君,沈时平那只需卧枕便可数钱的清秋大梦怕是再不会醒。忽如一夜春风般,城中上下竟都成了杜记的客。杜记之粮颗粒饱满、品种齐全、价格公道,再加上一些记性颇好的老乡亲们一瞧见柜台之后那双晶亮的眼,便想起了当年梁记那个讨人喜欢的憨厚学徒,一时间,被沈记的小算盘压得怨声载道的人们纷纷奔走相告,而未过多久,这个才方兴起的米行便在那弹丸小城扎了根、萌了芽。
沈时平想破脑袋也未想明白,这个当初两手空空而去的少年究竟是如何在短短几载间累积了如此之深的底蕴。纵使他在梁掌柜手下学得再精,可这米行绝不是想开便能开的。倘若真这么容易,自己又何必千方百计顶下梁记的招牌呢?时平并不傻,他很快便料到其中必有猫腻,定是掌柜传了他什么秘技,于是暗暗派人去探查找寻。只是他未曾料到,自己这一探便是二十余年,这一交手便是一生宿命。
“回头想想,若当年自己不曾这般轻狂、而非要在那沈时平面前现眼的话,今日怕也不会遭此劫难。明知他恨我入骨,明知自己这营生见不得光,竟还自以为是地在他的地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地自视风光。”寅君口角流涎,言辞渐渐含混不清,手也再举不起酒壶,只是四仰八叉地歪在桌旁,“而且……而且……我这蠢蛋竟把宅子就建在他家边上……结果……碍了一辈子眼……还……还害了……你们……”
你们?谁们?我们?
沉重的鼾声终代替了喃喃的嗫嚅之语。除此之外,四周静得瘆人,只闻得沿着桌脚慢慢滴落的酒水之声。瞧着眼前一片狼藉,常秋只觉头疼得很,他想就这般昏昏沉沉地倒下去,从此再也不醒,再也不想任何事、任何人。
窄窄的一弯新月高悬于苍穹,银光清冷。那双明亮的眸终渐渐失却了神采,只是怔怔呆望着深不见底的夜幕。而男子的脑海中,却凌乱地闪现着年少时那些青稚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