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城絮絮叨叨的讲述中,画扇渐渐了解,娘是由于不愿意与官家小姐共侍一夫才离开爹的。当时,在流亭待了大半年后,元城按计划回京履职。他本是预备待一切安稳了后便接素颀去京城,谁料半路杀出个拦路虎——他父亲的一位同僚、同时也是元城入京的提携者几次三番暗示明示,欲将自己的女儿嫁与他。元城虽不情愿,可当时却惧于官场和家中的双重压力,最终心一软还是将那官家女儿娶进了门。他原以为素颀不会在意,只要两人在一起便好,哪知她用情至深,认为他骗了自己的情,终含恨离去,从此断了联系。
“哪知她这一走竟是永别……否则我定会追去聊城,哪怕是跪下也要带你们回来啊!”男儿膝下有黄金,能说出这般言辞,元城定是悔不当初。画扇一边安抚着自己的父亲,一边却神思游离。若是换作自己,是不是也会做出和娘一样的选择呢?
礁石屿边,惊涛拍岸。抬眼远望,却发现海面平静得很,只是深得令人惧怕。
后来的几日里,父女俩几乎全都待在海边,与其说是游览,不若说是谈天。每走过一处沙地,每攀上一块礁石,元城都会细细讲述其背后的故事,讲述他和素颀曾一起走过、一起笑过、一起跃过、一起舞过的点滴场景。
画扇几乎是艳羡的。这个故事虽是以悲伤结尾,可过程中历经的甜却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未敢想象的。也无怪娘会在尚未获得名份的时候便生下自己。情若至深,便难止乎礼。得一知心人,便是此生无憾了罢。
在流亭的最后一夜,父女二人并未像前几日那样,在日落后便回到客栈休息,而是堆起木柴生着篝火,在海滩上坐了整整一夜。月如弯钩,悬于天边,浪如沉鼓,涛声绵延。明明灭灭的火堆边,清泠婉转的琴曲从女子的指缝间倾泻而出,孤寂地抗着这天地间永不静止的黑暗和澎湃。这一刻,元城仿佛又见到了当年的素颀,然后听着她用这无比动人的琴声讲述着彼此之间如海浪般绵延不绝的倾慕和承诺。
夜愈深。
不够明亮的月色里,繁星显得格外耀眼。元城枕沙而卧,眼皮沉沉。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岁那年的大漠沙海,回到了那无可忧思、一抬眼便满天繁星的年少轻狂。
那时多好。
一曲流亭,一世憾意。
可我从不曾悔过遇见你。这个叫素颀的翩翩女子,已如这亘古不变的浅月深海般,永恒地烙在了自己的心里。
☆、再遇(1)
六月廿六,聊城黄府。
这几日里,府上弥漫着少有的紧迫感,欢声笑语少闻,游园闲走不见。管家日夜不休地教管着家丁丫鬟们的言行举止;厨子采办们整日愁眉紧锁,为新鲜菜色和新鲜礼品绞尽脑汁、坐立不定;就连一贯沉稳的巡抚大人黄周正也掩不住自己的焦躁之态。贵客降至,怠慢不得。
倒是他那无甚本事的儿子奇甫看起来还颇为淡然:“赵大人欲亲自前来会见您那可是大好事一桩啊,何必这般忧心忡忡呢?”
“你懂什么!”奇甫的不上心多少令周正不满,“好事自是好事,可那赵大人可是京官,见多识广。若我们只拿出平常姿态,必会被看作小家子气。若办不好,好事只怕会变成坏事!”
奇甫挑了挑眉,不就是个官儿来吃顿饭聊聊天么,又不必搞多大的排场,有什么可担心的?爹也真是的,静妤说的果然不错,便是这聊城的一把手仍旧不能自在。只有我黄奇甫才天不怕地不怕呢!
既然想起了静妤,不若再去瞧瞧这个听话的小美人儿吧。奇甫笑逐颜开,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去。反倒是留下周正一人瞧着他远去的背影望而兴叹:这孩子,真是越发不靠谱了!
而此刻,元城和画扇正坐着马车,不紧不慢地从流亭而来。烈日炎炎,马车中亦闷热得令人心浮气躁。偶有微风吹动着窗格外的小帘,可在似火骄阳下,这风儿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画扇原以为父亲会忙着回京处理公务,可他竟出人意料地吩咐驾车的小厮直奔聊城。待问起时,元城却又拿起了他最熟悉的威严官态:“难得来此一趟,不若就顺便去趟聊城吧。手头那案子悬而未决,我也是该亲自会会那黄巡抚不是?”
画扇不语。在这个时候,她其实不愿回到那旧日的情境中去。并不是说有了新的身份便以曾经的经历为耻,而是自己并未作好准备用这官家小姐的身份去面对旧人。况且,原本是想着为常秋争取些时间才引着爹去的流亭,这会儿若是去那黄大人那儿重新提起这桩公案,不知是否会横生枝节呢?